暮鸦起时
第二章
从隔离室出来的里德尔和拉里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利菲斯其实是个没啥大毛病的孩子,做出控制全镇人那么过激的举动的原因是被过度排挤久了渴望有人能陪陪他。
也亏得他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
让两个人头疼的显然不是这个问题,问题出在被赶回家的拉塞尔身上——也亏得是他被赶回家去了。利菲斯给那家伙凶巴巴的粗暴态度吓得不轻,伊榭为证,被往嘴里塞布团的时候他简直快要被活活憋死。拉里好声气地安抚了他好久,最后他才终于颤颤巍巍地问道:“那个人是精神病吧?”
“差不多。”里德尔叹息道。这种事情上就算搭档情谊也不能支持他替拉塞尔说话。
“我能问问……维斯特是谁吗?”休息室里,拉里捧着热水,手在茶杯壁上来回磨蹭着,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地问道。她来事务所不久,之前跟着别的前辈处理过两次小事件,这回也不过是第三次工作,维斯特这个名字她还没听说过。
但这是很奇怪的事。从拉塞尔和里德尔的言行来看那应该是他们很熟悉的人,按这种熟悉程度一般不管是他们自己交谈中还是别人提起他们时,多少都该提到过这个名字才对。
里德尔闻言愣了愣,他沉默着把酒杯丢到桌上,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看了好一会儿。从三十多层高的地方往下看和平时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观,他甚至并不能看清最下方地面上有什么。放映着喧闹广告的电子投影,从窗前呼啸而过的各种交通工具,林立的高楼之间甚至看不到天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东西,里德尔也不是什么思想家抑或艺术家。他只是在发呆。
好一阵静默之后,男人终于沉沉叹了口气。
“那是我们以前的搭档,维斯特·考夫曼。”他说,“也是拉塞尔的恋人。”
“那……”
“死了。”
里德尔摆摆手打断了拉里的话。小姑娘脸色立刻苍白起来,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男人,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对不起……”她垂头丧气地说道。自己提了个不怎么好的问题,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节哀或者是别的什么,说出来都有些太过轻易而冷漠了。
“没事。”高个子的男人回过身来,揉了揉一脸失落的小姑娘的脑袋。“别随便跟拉塞尔提就行,你不会想看到他生气的。”
等到拉塞尔摆脱了家里作威作福的智能管家来到能让他作威作福的事务所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哭得两眼通红的拉里。
“禽兽,你就这么照顾新人的?对得起老大的信任吗?”他斜着眼瞥向一旁的里德尔,后者懒得去管他都想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直接回了他一个白眼。
然而还没等拉塞尔再继续说什么,原本还一口一个怪人地说着拉塞尔的小姑娘就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扑进拉塞尔的怀里抱着他,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怎么了这是,变天啦?这回拉塞尔终于怕了,哄人这种事他从来都不擅长。“我跟她讲了点你以前的事。”里德尔边说边抱着胳膊事不关己一样在旁看戏。
“没看出来你舌头还挺长。”拉塞尔恶狠狠地朝他比了个剪刀的手势。
轻柔的像是颂歌一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拉里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她并不能听懂拉塞尔说的是什么,但心情却神奇地平静下来。年轻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低低的啜泣声也都停止下来,这才露了点笑出来,却又在从她的拥抱中挣出后迅速变回了那副讨人厌的嚣张嘴脸。
“我去找老大。”拉塞尔说,“里德尔你再把她弄哭我就让你体验一下跳楼。”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厅角落的传送门里,拉里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急急拉着里德尔的胳膊,指着拉塞尔离开的方向:“他,他他……”她惊讶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里德尔却只是点点头,习以为常似的。
“全事务所只有维斯特那个老好人相信他不是。”里德尔说。紧接着他就感到那股抓住自己手臂的力道一松,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他连忙低头去看,就见刚刚收住了眼泪的拉里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是,哎我的小姑娘你别哭啊?你又哭什么?!”
泪腺发达的小女孩真是可怕。虽然里德尔知道拉塞尔没那么大本事把他丢出去,但激光匕首兜头削过来也够吓人了。对拉里束手无策的里德尔烦躁地抓乱了头发。有没有什么哄女孩子的教学班,他现在就要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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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夏事务所,全名安夏异律事件调查事务所,一个以调查处理异律事件为主要业务的盈利性企业。目前在职员工三十余人,员工擅长领域从军械到科技再到艺术五花八门覆盖广泛,当然也有拉塞尔这种不知道靠着什么被评为精英的人。至于老板安夏……
“老大,该报销我这月晕车药了。”办公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拉塞尔手抄着口袋晃悠进来,笑眯眯地坐在安夏的办公桌前。
“是该被你讹钱了吧。”
桌后面的男人只有四五十岁的模样,却已是满头白发。看见拉塞尔像六七十面前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一样闯进来,他有些尴尬地飞快划掉面前的投影屏幕,双手交握撑着下巴,没好气地笑骂着来人。拉塞尔也不见慌,抬手摸了摸耳垂,翻着眼皮像是在回忆什么。“哎老大,刚跟您聊天那美人是哪个,您这月换几个了?”他说着,还扳着手指数了起来:“嘶我想想啊,一,二……对了之前那个声音特别甜的姑娘——”
“停停停你打住!”
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克星。“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晕车药,你去趟医院不是一劳永逸?”安夏在桌面上敲了敲,又一个投影面板立在两人之间。拉塞尔眼看着一串数字被从他老板的账户上划出来,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没听说过还有报销这东西的。”安夏嘀咕道。
“我能不能去医院,您还不清楚?”
“这你倒是肯承认了!”
拉塞尔闻言收敛了他的嚣张神色,微低下头很是腼腆地笑了笑。“您什么时候见过这么没用的感染者?”他说着竟还脸上一红,很不好意思似的。安夏给这无赖气得乐,挥挥手赶他滚蛋,然而没等他走出两步,男人又给他叫了回来。
“你们下次工作把那个利菲斯也带上。”安夏笑眯眯地交代道,“别弄死了。”
这老狐狸,就知道他不能这么好说话!
等拉塞尔再回到他们的楼层时候,利菲斯已经束手束脚地站在那儿待命了。没看到拉塞尔的时候他还能勉强保持着冷静和另两人说说话,然而那个可怕的魔鬼刚一走出传送门,利菲斯几乎是立刻就躲到了里德尔背后抱着脑袋蹲了下来。
拉塞尔看看这人狼狈躲藏的模样,突然笑了出来。他走到里德尔身边,弯下腰探过身子歪着脑袋瞅向利菲斯:“又见面了?”
不弄死,行啊,好办。可以折腾这小子的招多了去了。拉塞尔这么想着,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绝对称不上好看的笑来——利菲斯发誓,拉塞尔是魔鬼绝对是可以被视为概念的事情!
“准备一下,有新工作,明天过去。”重新站直身的拉塞尔稍稍收敛了神色,摸出终端丢给拉里。
拉里手忙脚乱地接住终端,先是自己飞快浏览了一遍,而后在年轻人的示意下将内容投放出来。出现在几人眼前的是一个美艳的金发女人,看打扮大约是上流社会的哪位名媛。拉塞尔看着这女人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又一番仔细思索,突然一拍手:“是她。”
“认识?”里德尔问道。拉塞尔身边总是会有很多女人,虽然他喜欢的是男人——又或者正是因为他喜欢男人?
不过这回并不是那么回事。拉塞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指着那女人的投影示意里德尔低下头,附到他耳边小声说:“老大在和她聊天,就刚才。”这回里德尔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贼笑,像他们这种呆久了的老员工哪个不知道他们老板是个什么样的角儿。
“咳……”拉里咳了一声,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拉塞尔这人是怎么回事,他难道就没自己先看看吗……嗯?小姑娘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渐渐由生气变为不可思议,最后在拉塞尔嫌弃又带点心虚的凝视下变作了揶揄。按拉塞尔那种性格怎么可能直接把资料甩给别人自己看都不看,何况还是甩给他一直不怎么看得上眼的新人?这家伙……
这家伙他原来是个电子盲啊?!
抓住了前辈把柄的拉里一阵窃笑,直到拉塞尔终于瞪了过来,她这才又继续说道:“伊莎贝尔小姐,服装设计业的新星,其作品多以复杂华贵的纹饰见长,就目前来说她亲手设计的一套衣服大概可以掏空我大半年的工资。”她的话里称赞之余多少有些羡慕意味。爱美是人的天性,而拉里对美丽的事物尤其没有抵抗力,她对伊莎贝尔的设计进行了堪称长篇大论的分析评价和赞美,更是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能拥有一套如此精美的服装当作藏品的渴望。三个大男人听得云里雾里,好在拉里还没有完全忘记正事,反应过来之后有些歉意地红着脸底下头,轻咳了两声才又道:“其实关于伊莎贝尔小姐,一直有她私生活不检点的传言,甚至有人会通过各种方式进行匿名辱骂。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会在午夜时惊醒,每次醒来时都会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
说到这里拉里似乎有些不解,按她今天早上的亲身体验来说,感染者使用律能时发出的声音其实更像是祷告的颂歌。或许是不同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
“总之这次的工作就是去调查这件事,并且确保伊莎贝尔小姐的安全。”
“让我给他的小情人当保镖?老狐狸胆子越来越大了嘛。”拉塞尔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搓着手掌,两只眼睛眯了起来,露出小狐狸一样的表情。
就你那随便来个人都能打死你的身手,你给谁当保镖?里德尔跟拉里忍不住翻起白眼,利菲斯却完全不知道拉塞尔的底细,他再次惊慌地躲拉塞尔又远了些,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向拉里询问别的细节。
拉塞尔问的是一些类似地图和安保人员设施分布的问题,他盯着拉里调出来的资料看了半天,最后沉沉叹了口气。“真怀念以前资料全都被整理好再交给我的时候。”他嘀嘀咕咕地说着,拉里下意识地瞪去一眼,紧接着却又意识到什么,嘴角撇了撇,竟是忍了下来。
“不看了,到时候再说。”年轻人最后自暴自弃地伸个懒腰,手再落下的时候就已经捏住了利菲斯颈后的皮肉:“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高了他半头的利菲斯当场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叫出来。他畏手畏脚哆哆嗦嗦地跟着拉塞尔,全程眼睛只敢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看,被拉塞尔领着进了里面一间大约应该是办公室的房间。“门关上。”拉塞尔随手拉过椅子坐下,朝他一扬下巴:“放心,老大说了不让弄死你。”
“前辈您,您想问什么,我知道的我都说!”
利菲斯总觉得关上这扇门自己就一定不能活着出去了,可眼看着拉塞尔的表情越发地冷了下来,他打着抖,缩着脑袋磨磨唧唧地关了门,紧接着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笑。这一声笑吓得他几乎要拽开门拔腿就跑。
阻止他的是明明没有上锁却无论如何纹丝不动的房门。
拉塞尔笑嘻嘻地敲着座椅扶手上的控制板,歪着头看着动作僵硬地转回身来的利菲斯。这种基础的简单操作就算是他这种科技盲总也还是能顺利完成的。“前辈?论律能我可不敢应你这一句。”他说道。
“那……考夫曼,先生?”
听见这称呼拉塞尔眉梢挑了挑,倒是也没说不行。很少有人会用姓来称呼他,乍一听倒是有些新奇,还有些许不足为道的满足感。
“那不重要。”拉塞尔说,但明显他心情比之前要好了很多,“谁教你使用律能的?”
“什,你怎么……不,没有人,我自己本来就……”他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一点点矮了下去,终于再不敢说什么话了。且不说他一开始便说漏了嘴,单说利菲斯会的那些东西,对于一个生活在那种信息不通的偏远地带还备受排挤的感染者来说,实在是有点嫌多了。拉塞尔也不再问,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握住了那把激光匕首,垂着眼睛专注地盯着匕首看。“我说!我都说!您把刀放下!”
然而其实利菲斯把知道的全都说了个遍也没能提供什么让拉塞尔满意的内容。指导他的人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旅人——至少那人自己是这么说的。而利菲斯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从始至终也只是唤他老师。至于那人所教的,也就只是利菲斯现在会的这么点东西罢了。
“废物。”拉塞尔很是嫌弃地嗤了一声,收了匕首打开门,也不管被吓得直哆嗦的利菲斯径自出门去了。
然而他怎么都想不到,就在从利菲斯身边经过的一瞬间,这人却是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了起来。“纹身,”利菲斯的目光直直地从他后衣领里望进去,“你,你的纹身!”
纹身?拉塞尔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是在说他颈后的那个东西。他其实并不能确定那到底算不算纹身,只是一年多以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颈后的黑色眼状纹路,他并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更不知道那是什么。
虽然多少有过一些不太好的感觉,但实在找不出有关的线索,他便也就不怎么再放心上。
可利菲斯似乎知道这个东西。拉塞尔回过头,还没开口询问,便先看到了利菲斯比先前更加惊恐的表情。
“鸟的眼睛!”利菲斯终于失声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