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地平线
序
没有哪个故事发生的契机,是主角的体检报告单吧。
真壁一骑这么想着的时候,距离他把这句话吃回去还有不到半个小时。
在天空岛的气候调节的作用下,庭院里的柳树长得像一年比一年好,蝉鸣声争先恐后地从琉璃窗的缝隙里钻进来,贪食室内的清凉。一骑推开门走出来,走廊上同真矢聊着天的美三香立刻跳下了长椅,“前辈明天见——”的尾音随着她的动作一阵风似的挤进了会疗室。
“辛苦了。”看着他合上门,真矢把木杯递过去,“感觉如何?”
一骑掀开盖子。西尾家的歌收结绵长,将凉气氤氲在水果的汁液,刺激着食道黏膜。他长出了一口气,想起自己第七次坐在远见弓子对面时的情景。如果说最初被选中时自己还有惊喜或者不敢置信之类的感想,经过反复的折腾也被磨得一点不剩。毕竟没有什么比留校谈话更折磨人的了,会疗室就像一个巨大的胃袋,闷热又粘腻,艰难地试图把里面的异物消化掉。
“没什么,和往常一样。”他咬着杯沿说,“问眼睛有没有哪里不太舒服。”
“和往常一样什么的,一骑君你应该再上点心才对,好不容易才成为留学生候补的,别浪费这个机会了。”
“只是候补而已。剩下来的那个名额,有你或者甲洋关心就够了。”
“说什么呢,难道你不想出岛看看吗?”真矢笑了起来,“明明听说藏前保送留学的时候一脸羡慕。”
“……想是想,但是光想也没有用吧。”一骑咽下果汁,慢吞吞地说。虽然比其他天空岛都小了不止一个型号,龙宫岛依然是Arcadian计划的产物,在NofWi11年升空后,成为盲音人与乐者共存的乐园之一。不过由于计划的运行机制不同,天空岛之间的联系也逐渐减少。在一骑这一代,公务旅行都已经极为罕见,只有隔年选拔的留学制度还依然保留着。名额一届只有两位,通常是盲音人和乐者各一名。
对于同优等生的远见真矢竞争席位这件事,真壁一骑并没有什么实感。身为在岛上70%乐者隶属的偏正系的一员,他的成绩和人际关系一样普通到乏味。在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候补,接受了比平常复杂九倍的体检之后,又因为结果三番两次地去会疗室报道。想要放弃的话已经对自己说了无数遍,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没开口就会被对方真矢笑着鼓励,最终只能咽回肚里。
“那就先从体检开始努力怎么样?”
比如这样的话语。
一骑苦笑了声。久而久之或者说不知不觉,自入选之后已经过了三月有余,马上就到留学季了。远见弓子仍然对他的体检报告不依不饶。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体能这方面我还是稍有自信的。”
“如果真没问题你也不会被留到这么晚吧?”
远见真矢接过他手上的皮纸卷。她粗略地翻了翻,很快发现这份报告单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没问题:除去视神经比率等等过于专业的项目之外,其他数值都相当优秀。视力也并非她想象中那么差,只是比自己低了一个水准。
“我也不是特别懂,不过基本上能明白姐姐的意思。”少女叹气,“细节的得分很高,但总分却只在平均线上,确实有点不可思议呢。”
“是远见老师要求太高了。如果以你为标准的话,全班都得戴上眼镜了。”
“不是这个意思。”真矢解释,皮纸翻得哗啦作响,“她只是觉得以你的情况来看,主调测试应该能得到更好的成绩吧。”
“……”
“啊,抱歉。”
“不,你说得对。”
想起前天音律考核的情况,一骑有气无力地回应道。从入学以来,他在附加属性方面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先天不足,有时明明旋律和歌词都没问题,但就是无法成功使用。其实这种事并不少见,对于还未习惯音律的少年们来说。通常教师们把这种情况归结为信仰力不足,在真壁一骑把环结篇默写五十遍之后他们又把矛头转向了他的体检结果上,然后继续一无所获。
“其实你是个偶尔能祈祷成功的盲音人吧。”剑司曾这么跟他开玩笑。
“喔,听起来很像漫画小说的王道设定!”说起这种话题卫的反应总比其他人快三倍,“体能和理性思维都绝赞的盲音人,无意中获得音律的能力,这不就是全能的主角预定吗!”
“虽然听起来很作弊,不过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
“那果然还是音律满级的乐者一夜之间习得了科学的理解力和创造力比较酷炫?”
“要有这种能力了,说不定连海怪之谜都能解开——”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啊!”
虽然很快就被咲良揍了,但一骑私心觉得剑司说得挺有道理,当然仅限第一句。不过实际人设是音律成功率打了对折的乐者,还没有盲音人技能点,哪有这么普通的主角啊。
他走在回去的路上时意识飘忽地回想着。真壁家的陶坊和学校是两个方向。时间已经很晚,临近标志着夜晚降临的旋律响起的时间了。为了赶在夜曲之前到达他抄了近路,穿过学院后方的树林,沿着巷陌拾阶而下。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和往常没有什么分别,天空依旧是即将坠入夜色的昏红,落日将影子拉扯得细长,一路延伸向龙宫海。
虽然被称为海,它实际上不过是片和学院差不多大小的水域,坐落在天空岛的中央。这里的温度总比其他地方高上两三度,每到夏天总是云雾缭绕,由于没有桥梁,水面总能朦朦胧胧地映出位于正中的钟楼。砌着塔司干柱的壁面撑起塔楼,最上面的是庇护着古钟的穹顶。传说中,这里是伊榭栖息之所,出于心理上的敬畏,人们很少会接近这一带,长此以往,在孩子们的口耳相传之下就变成了怪谈胜地。比如流传最久、剑司最为热衷的海怪传说就是取景于此。
不过这么一池撑死了只有几十米深的水能养出什么来啊。
一骑默默地想。翅膀拍打的声音自耳畔掠过,他从脑补中恍然回神,下意识地循声抬头,几只雪白的徒鸦低鸣着收拢羽翼,停落在少女的肩头。
“藏前……?”
那景象太过遥远和模糊,在日暮倾斜的赤色里辨不明晰。一骑犹疑着闭上眼,一边回忆着歌词一边低声求了歌,这次意外地顺利,在唱完最后一个字的那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而视界尽数展开,他忍住头晕的感觉集中精神,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藏前果林毫无生气的面庞在视网膜上投落了巨大的阴影。
……当然更大的是心理阴影。
真壁一骑后退两步,由衷后悔自己贸然扩展视野的行动。他撑过余韵散去的时间,在旋律停止的第一秒立刻移开了视线。不适感反刍似的一阵阵犯上来,敲打着心肺缭绕不去。他屏住呼吸,虽然彼此并不太熟悉,但那绝对不是他记忆中的藏前果林。钟楼上的少女明显瘦了很多,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外套,身体随着徒鸦们的起落摇晃着,让人想起美三香召唤失败的傀儡。因为没戴眼镜的原因,那双无神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把急切和绝望死死掩住。
“……没什么可怕的,说不定只是看走眼了。”一骑想,手指不自觉地握拳,然后松开,“而且藏前她应该已经出岛留学了才对。况且她还没看见我——”
——他忽然意识到那违和感从何而来。
即使身体在轻微地摇晃着,她的视线仍然完全静止,卡帧似的钉死在他身前的浅滩上。
一骑收起肩膀,偷偷抬头瞥了一眼,令人沮丧的是那并非幻影,藏前果林仍然杵在那里,视线平直投落,一副黑框眼镜静静停驻于柔软的沙面上。
……这是不小心弄掉了的节奏吗?
他用脚蹭着地上的碎石犹疑不定,直到它一路滚落下去,溅出细小的水花。一骑犹豫片刻沉了口气,慢慢抬起脚跨过祭栏,在沙坡上踩了踩,小心翼翼地蹚进龙宫海。和想象中不同,水又冰又沉,拖着他的脚步向浅滩的沙泥里陷去。他扶着祭栏弯下腰试图去捡果林的眼镜,就在手指碰触到的一刹那,余光的死角里,钟楼里的少女忽然歪过头,视线如刀刃般切开空间向他扎来——
他猛地抬起头!
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徒鸦在高歌着,落日的阴影缓缓倾斜而来,攀上他的腿脚,同空无一人的钟楼一起拥入黑暗的怀抱。
这是什么鬼片一样的展开啊……
一骑茫然地直起腰,手上湿淋淋地捏着果林的眼镜,像怪谈最常见的倒霉主角一样。他为自己的比喻而失笑,故作潇洒地甩了甩水,用衣角抹去水渍,把捞起来的东西塞进怀里。然而那放松肩膀的动作刚做到一半,紧接着的是从背后传来,女孩一般清脆的歌句。
“你在 那里 吗?”
……出现了,海怪传说的经典桥段!
对于岛上的各种传说,真壁一骑总是抱持着听之任之的心态。但只有这个,他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它不像会飞的钟楼或者镜像岛那么扯,也没有校医院地下室那么惊悚血腥,海怪本身和龙宫海并没什么关系,论说起来,只能算是会出现在海边发问的怪物,回答错误就会被神隐这种程度。但因为传说内容太过具体,连怪物的登场语录都设定得十分详尽,所以格外受欢迎。这一般意味着两种事情:最初的杜撰者脑洞太大,或者——
它是真实存在的。
在被吓得汗毛倒竖的那一刻,一骑竟然想起了咲良,如果出现在这里的是她的话大概会对人生有了全新的感悟吧。他转过身,向岸边望去。
映入眼中的那个身影用海怪来形容实在过于夸张了,但若说是装扮的恶作剧,那充斥的异形感也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它看上去比一骑自己还矮小些许,穿着金色的长风衣,薄薄的布料被风吹起,勾勒出细长又弯曲的下肢。那双膝盖极其诡异,像被拧断了似的向后延展,以刁钻的角度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它没有五官,或者说,头部的位置是一片空白。面部的金属隐藏在兜帽之下,角一样的锋利的刃片斜斜切过两侧,弯曲着耸出帽檐。他不知道那面具之下会是什么表情,但他对于它正在盯着自己这件事有着十足的信心。
因为那看不见的视线是狩猎。
“你在那里吗?”
它仰面问道,头部流畅地环扫过这片水域,最后停在了一骑前面。随着那个歌声,那双手臂以拥抱的姿势一节一节向上延展,每个动作都伴随着头部下垂,直到颈骨折断的程度。数条并不对称的弧线从脊骨的位置抽拔而出,在即将沉寂的夕阳里洗出锋利的色彩,环绕作圣歌中所称颂的光环。在那刃口内侧的虚空中,一只巨大的金色瞳孔逐渐成型。
一骑睁大了眼睛。无法控制的恐惧感像脚下的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沿着脊髓传入脑中。是那么冰冷,冻得他浑身僵硬,四肢拧动时仿佛能听见结冰的关节裂开缝隙的声响。在原本空无一人的岸边,所谓的海怪慢慢浮现出它本来的样子——然而那超越了人类想象的姿态,并不是与海怪一词相称的异状。在记忆的深处,只有《理卫书》记载中,邪神艾孜提摩斯的追随者可以媲美。
“邪神,堕落的伊榭辛珀拉,就与人类立约——”
“——生则为其眼、其刃、其护盾,为神怒代行者。”
“死亦归尘归土,深埋污秽之下——”
“——以人类之手所塑复生,则谓之——”
“你在那里吗?”
不要回应它,脑海里有个声音这么说。
但喉咙很痒,总有些无法言明、未能倾诉又不可咽下的话语梗在嗓里,像受到磁石吸引的铁钉,挤裂呼吸道直从喉管扎出。
“你在那里吗?”
一骑张开了口。
接着是天旋地转。
水灌进耳朵的刹那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让他感谢自己发达的运动细胞,在入水的那一刻身体就已屏住了呼吸,放松四肢任凭无法挣脱的引力牵扯着沉向深处。只有自己的旋律无比清晰地回荡着,一遍遍,一遍遍,和着重锤一样的心跳,将他脑内的那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具象化在落水前的那一刻。
“——不要回应它。”
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一骑空睁着眼睛,头顶的水面凝结着冰冷的夕红,深处则是温暖,浓稠又激烈地席卷而来。有柔软的光拂过脸颊,他顺着水波转侧过身体,皆城总士的侧颜就在他的唇边。
“——”
那浅褐色的头发更长了,比他的任何一部分都更接近一骑。然而除此之外都未曾改变,连同左边眼睑上淡淡的伤痕一起,与记忆中的一丝一缕悄然吻合。有什么从胸口下面的位置震了出来,就像水底深不可见处泛起的漩涡。他听到了激素缓缓注入心肺的律动,贮藏在血液里渐渐活动起来的声音,比自己的旋律更响、更响。他以为会像火山般爆发,就像他那么多年来没能来得及道出的那些话语一样。但此刻它们只是激烈地疼痛着,仿佛即将碾碎脆弱的壳体,绽出有质无形的结晶。
龙宫海深邃又浑浊,填塞了两人之间的空隙。一切都是静止的,心中的律动在上升而身体在下沉,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一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沉落到同一地方,但即使是濒死前的幻象也好,他不想质疑。
因为那让他回忆起,自己最终坚持着没能放弃留学这件事的真正理由。
他的眼睛同对面的独目静静地对视着,只如一眼千缘。这一切注定要发生,那上升的必将沉落,就像存在于此是这样理所当然:他们势必会成长,然后重逢,直至辉煌或死去。真壁一骑看见细碎的泡沫自总士的嘴角溢出,头顶的水面震动起来,他感到耳膜胀得疼痛,熟悉的旋律从身体内部浮起,攀附着颤抖的液体和气体,在夕阳沉落的同一时间响彻龙宫岛全境——
——那是地平线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