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纲:柏锐/长高 写作:不知名酷盖/长高 校对:A君
一
维顿·罗柯诺从没想过自己会死于一杯咖啡,该死的,他甚至没想过自己会死在岗位上。他已经能看见自己的讣告了:“可敬的维顿·罗柯诺警探,在执行公务期间不幸殉职。”不不不,这怎么看都是给他那死脑筋的搭档——亚仕兰·伊顿尼泽设计的死法,他才更像那个被人记恨、遭人毒杀、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恪尽职守的模范死者。
所以这就是原因?之主今天打定主意要选召一个人到祂身边,但是把他们两人搞错了?这个大不敬的念头混着一大堆人生走马灯在他的脑海里呼啸而过,他挣扎着把自己拉回意识边缘,撕扯着他五脏六腑的剧痛卷土重来。
“……咳……呜呃……”
喉头一甜,维顿眼前的这桶呕吐物里添上了抹更糟糕的色彩。不妙,太不妙了,他早该知道这不是简单的食物中毒,那样他就不会把自己独自关进一间卫生间,失去最后一次求救的机会。从他之前数次翘班的经验来看,伊顿尼泽会在二十分钟左右来找他,这段时间足够他把自己从里到外吐个干干净净,然后脸朝下死在马桶边上。
“你还没……我的问题……证物……?”
他已经出现幻听了,生命的最后听到的居然是伊顿尼泽的声音,在幻觉里还满口证物证物的,没想到自己会比这种家伙死得早……
“喂!清醒一点!”
维顿肩膀上感受到了坚实的触感,不是幻觉,他的搭档真的来找他了。他想对伊顿尼泽说救命,又想说替我照顾好我妻子,但他剩余的体力只允许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别担心。”他最后这么说,在接连不断的气喘和干呕之间,这句话有没有出口都是个谜。
伊顿尼泽的回报是一记老拳。
“呜呕——”
这一拳精准地重击了他的上腹部,让他的整个消化系统都为之挛缩起来,一股酸苦味在维顿嘴里弥散开来,他怕是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好不容易停下的走马灯再次疯狂飞转,他看到自己喝下那杯咖啡,看到科勒沙庄园的主人不甘心地大睁着双眼,而自己提起他的脚把他装进尸袋……死人的脚脖子突然在他手里变轻了,现在他的手里捏着一根烟头……那该死的烟头,另一股意识说,你早该把它交给特莱塞……维顿好奇地把它凑近鼻子……
可他脸旁边分明是他的呕吐物,还有亚仕兰的膝盖,他的搭档沉声说:“你好点了吗?”
“去他妈的烟头。”维顿回答,他现在十分狼狈,没头没尾的话听起来简直像被揍傻了。
“烟头。”亚仕兰却皱起眉头,他复述一遍,然后把维顿从地上拽起来,“不管怎么样,你先去医院。”
二
再早些时刻,维顿还活蹦乱跳的时候,他们再次拜访了科勒沙庄园,整理证物的同时,试图搜寻一些先前遗漏的凶案线索。
这里是像一个停滞的时空,旷野延伸到模糊的地平线彼端,从海岬刮来的强风在虚情假意的阳光底下摇撼窗板。
“这里简直是柯西·路尔笔下的最佳犯罪现场。”维顿吹了一声口哨,他对本职漫不经心,却意外地对这类以他的职业为蓝本的畅销小说十分热情。
他们走进会客厅,几天前,那位可敬的庄园主还在这里,穿着得体,瞳孔放大,脸色青白地躺在地毯上。不过这时,他早已被送到了停尸房,除了那个醒目的白色现场痕迹固定线,这间小厅没有遗留下一丁点命案发生的迹象。
“可这里没有霍尔莫斯。”亚仕兰回答,他蹲下身细细查看地毯,“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书,犯人总有些内情,一些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都是鬼扯。”真相是,绝大多数的凶杀犯,既没有头脑,也没有丝毫的同情心,而动机更是愚蠢、自私得教人不齿。他办过的案子里,为一百伊尔就开掉某人脑袋的例子,比小说里的复仇、情杀多得多。
维顿坐在沙发上放松着四肢:“但是这次的案子,你得承认很有……那种味道。”他一个一个扳着自己的手指:“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一个不受欢迎的未婚夫,和一个顽固的老父亲——可怜的人,他在死掉之后变得更硬了。”
“你要是再喋喋不休,我就给你看看这里什么最硬。”亚仕兰朝他挥了挥拳头:“从证物上起来。”
维顿只好从沙发上起来,说实在的那个沙发可真舒服,舶来货?他觉得以警察这点可悲的薪水这辈子都买不起这种沙发了。
“那我可得小心点了。”维顿看到被标好编号的证物,一个烟头,这是个粗心的凶手。他露出微笑,拿起这个烟头随手放在口袋里,准备在大家整理证物找不到的时候再突然变出来。
证物整理的过程非常无聊,亚仕兰在思考时总是不太说话,无论维顿怎么逗他,都不愿意施舍一点回应,比一篮待送洗的脏衣服还沉默。到了中午,女佣送来了午餐,是来自庄园的招待。她说,为了感谢警探们的辛勤工作。维顿耸耸肩,把准备用来买午饭的零钱揣回兜里。亚仕兰婉言谢绝了他的那份,从一个纸包里拿出妻子为他准备的三明治吃起来。他吃东西时一言不发,神色凝重得要命,好像这是他的最后一餐一样。
“你在想些什么?”维顿把最后一叉子龙虾塞进嘴里,灌下一口咖啡。
过了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亚仕兰缓缓叹口气,仿佛维顿丢给他的问句是将火车扛在肩上的重量。
“什么都没有在想。”
“胡说”维顿嗤道:“你的脑袋最受不了闲置不用。”
“有些不对。我从佣人们那里问到了些东西,看起来,这间会客室在一个月前经过了大整修。沙发、地毯、窗帘,都换了新的,奇怪的是,它们都是非常易燃的材质,远不如旧的装潢安全可靠。”
“但是它们很漂亮。”维顿朝四处比划了一下:“也许有钱人就是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呢。”
“还有案发的时间,据焚化炉的炉工说,第二天就是处理垃圾的日子。”
维顿摸了摸下巴,难得地拿出了几分认真:“凶手是想杀人以后伪造火灾现场?”
“在现场没烧干净的东西还可以丢进焚化炉,以保万无一失,但是我想不通……”亚仕兰咬下一口三明治,咽下去之后才重新开口,“这都是十分熟悉庄园的人才会做出的行为,但最符合这个特征的却是死者本人。也许我想多了,也许……”
“这不正是名侦探出场的机会吗?把它搞定,你说不定能出名呢。”维顿笑着挪揄。
“我很不高兴听到你没把自己算在办案人员以内,”亚仕兰把油纸示威一样揉成一团,“拜托你偶尔干些有意义的事,比如,告诉我为什么证物的编号跳了一个。”
维顿等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他露出趾高气扬的微笑,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想要把那个被他藏起来的烟头递给亚仕兰。
但什么也没有,他的口袋简直比青少年的大脑还要干净,他把口袋翻出来,白色的兜布上有一个洞。
“操。”他小声说,他就不该把补衣服的活留给他的妻子,这位漂亮的女士总是粗枝大叶,当然,现在搞丢证物的维顿根本没有批评她的资本。
亚仕兰皱着眉毛,眯起眼睛看他:“如果你想让我知道你有点邋遢,那我觉得我看到了。”
维顿决心把证物丢失的错误隐瞒下来,毕竟写报告这件事简直是要他的命。
他摸摸自己的鼻子:“这是常有的事,也许现场沟通出了些小失误……毕竟不是每个证物警察都像特莱塞一样热爱它们胜过热爱生命。”
亚仕兰稍微挑高了一边眉毛,他看着维顿:“是吗?”
“当然。”维顿强作镇定。
不过命运还没有抛起它的硬币,在它落下来的时刻你永远不知道是正面还是反面。若是他能想到,赛拉斯先生,科勒沙庄园年轻女继承人的未婚夫,在偷听到这段对话后会以为警察在藏匿证物好要挟自己而燃起了杀意,他这会儿早就全盘托出了。
毕竟不论是有毒的咖啡还是之后的那一拳,都足够让他喝一壶的。
三
浑身的肌肉仿佛奋力跃过一道深沟般剧烈抽搐,维顿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病床上了。他抹抹脸,发现双颊与上唇都湿了,液体渗进嘴里,而痛苦感尝起来是咸的。他坐在病房里深呼吸,感觉喉结在皮肤底下的移动。
他不记得刚才的梦,恶梦通常来得猛烈而短促,它们在意识引发爆炸,把你弄得呼吸急促、浑身是汗,恐惧或欢愉的具体形貌却鲜少存留于记忆中。不过条子的梦一般而言没有什么新鲜感(就算真有什么新鲜的,他们也在案发现场将之与午餐一并吐得一干二净)。
他们总是被鬼魂纠缠──死去或活着的,来不及完成的或永远无法完成的,它们无声且如流沙缓缓将他吞没,(就算不在这个梦里,也终将在某个梦里的未来完成式。)而维顿在其中拼了命的嘶吼挣扎。
这就是小瞧命运之神的惩罚,因为砒霜加上肋骨的疼痛,让他现在乖巧得像一颗蛋。
亚仕兰的女儿辛西娅正坐在他的床边,她看到维顿醒来的时候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她微笑着小声地说:“罗柯诺叔叔,你需要喝点咖啡吗?”
维顿用没有点滴注射的那只手捂住眼睛。他发誓这绝对是亚仕兰教给辛西娅的,他那脾气恶劣的搭档。
“不,”他的嗓子干得吓人,“我觉得你的罗柯诺哥哥需要满满一壶水。”
辛西娅点点头,然后走到病房门前,对贝莲莉雅说:“妈妈,罗柯诺叔叔醒来了,并且他不要咖啡了要满满一壶白开水。”
维顿这才注意到病房里还有一个人,他搭档的妻子,一位温柔漂亮的美人,擅长带给人以家的温暖,她把鲜花插在维顿床头的玻璃瓶里。
“亚仕兰说等你醒了要及时通知他。”贝莲莉雅理理自己的裙子坐在维顿床边。
“他来过了?我老婆没有过来吗?”维顿从辛西娅的手里接过水,咚咚咚的喝了几大口,渴得像一个夏天没有见过水的沙漠骆驼。
贝莲莉雅点点头,算是回答了问题,隐去了她的丈夫前来拜访时的细节,比如他如何对做噩梦的维顿不置一词,在可怜的病人额头滚烫,发出低沉急促地哀鸣时不合时宜地告辞。
不过后一个问题还是可以回答的:“她正在修理烤箱,本来是想为你做点烤蛋糕的。”
病房的门又被打开了,一大群警察像嗅着腥味的鬣狗一拥而入,病房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了,他们抽烟打着哈哈,不像是来看望病人,更像一个小型沙龙聚会。
“我觉得我现在会需要一点咖啡。”维顿低头看着杯底。
“我会帮你煮上满满一壶。”为首的那个警员脸上展现媲美宗教热诚的慇勤,活像为临终之人涂抹香膏的神父。
“亚仕兰没来吗?幸好他没来,我们都受够了他身上的那股味儿。你躺在这儿真是走运,不然你怕是会被他拽着一起去闻地毯,像这样,”他做出一个模仿狗的夸张姿势,惹来一阵大笑,“不光是地毯,我看他这段时间闻遍了每一条巷子、每一座公园,他说是在检查泥土,要我说,他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他说得起劲没有看到贝莲莉雅沉下来的脸和发白的嘴唇,辛西娅拳头握得紧紧的,她几乎像小兽一样低吼着:“我父亲——”
“辛西娅!”贝莲莉雅喝止了她。
维顿揉揉自己的脑袋,他的金发现在油腻又暗淡,活像从停尸房里爬出来的尸体,但是少有的严肃。
他说:
“没错,他是个世间罕有的傻瓜,我们这些聪明人——”他朝同事们打了个手势,却因为这个动作扯动了肋骨而瑟缩了一下,“我们知道等待,等待有一天交上好运,机器会自己替我们破案。又或者,等待凶手因为傲慢、自信、无聊甚至他妈的良知而露出狐狸尾巴,等待某个朋友听到酒后真言,或某个床伴发现洗衣篮里染血的衬衫而出面举发他。如果我们的运气更好一点,我们还能等到谋杀案变成悬案,一世纪后就成为永垂不朽的都市传奇。等待总能带来更好的结果,这就是为什么这儿有这么多聪明人,傻瓜却只有一个。”
他把手在胸前握在一起,眨眨眼。
“真高兴各位前来拜访,可惜我累了,出去的时候记得关上门。”
警察们离开的时候,病房里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
辛西娅吃惊得地看着维顿,贝莲莉雅站起身对维顿说:“多谢。”
“别在意。”维顿摆摆手,“我向来嘴巴臭,您不介意真是太好了。”
四
维顿·罗柯诺错过了那场精彩的举证会,听说旁听的女士们发出了不少的尖叫,对此维顿深表遗憾。
就算以理日报的头条不能把女士们的尖叫录下来,也能尽量还原听证会的经过。
维顿的母亲虽然年迈看不清报纸,但是拿起拐杖督促维顿给她在花园里那懒洋洋的日光下读报纸还是绰绰有余。
“《科勒沙的狩犬》 !……这可真是个浮夸的名字。”维顿抱怨着,下一秒就被母亲的拐杖敲中了脑袋。
“继续读!”老太太命令道:“所以呢?科勒沙先生决定谋杀他的女婿?……”
“谁知道呢,至少那个塞拉斯先生是这么坦白的。”维顿说,“可我得说,他也不该先拿那些丑闻去勒索他岳父。”
科勒沙庄园多年来一直涉及不法交易,和黑帮也不清不楚,赛拉斯先生以为自己能利用这点,得到庄园主的承认,和更多东西。
“愚蠢又自信的可怜虫,”维顿叹息着摇摇头,“这种时候报警岂不是更有用一点,不懂法的可悲。”他看了自己母亲的神色,在还没挨打之前继续念下去。
科勒沙先生一开始对此很是退让,但随着自己女儿的未婚夫变本加厉,他终于在一个雨夜起了杀心。
“要是我,也不会把女儿交给他,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配不上我家的女儿。”老太太嘬了一口茶,“可惜我没有女儿。”
维顿悄悄翻了个白眼,庆幸母亲没有发现,赶快把脸藏到了报纸后面。
在案发夜里,科勒沙先生把未来女婿叫到庄园,准备施行计划。遗憾的是他早已不再年轻,而他的对手却正在巅峰时期,他被塞拉斯先生反手夺下凶器,一刀致命。
“亚仕兰·伊顿尼泽对那一系列布置的推测是否正确,恐怕只有死者知道了,不过这不重要,真凶在决定性的证据——地毯上不属于科勒沙庄园的红色泥土面前,招认了一切。而这都是亚仕兰·伊顿尼泽的功劳——科勒沙狩犬,实至名归。”
维顿看着自己母亲几乎像少女一般听完了亚仕兰的故事,因为年迈和情绪激动而颤抖的手指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维顿的脑袋:“伊顿尼泽警探真是一位好警官,你平时也要多和他学习!”
维顿对自己母亲的偏心撇撇嘴,门铃声适时地响起来,他按住准备开门的母亲,自己大步走上前。
来人一点都不让他意外,正是因为科勒沙案件名噪一时的狩犬,他的搭档亚仕兰·伊顿尼泽。
对方没有穿着警员服,而是黑西装外套着灰色大衣,整个人看起来挺拔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蕴涵着巨大的爆发力,对此挨了一拳的维顿深有体会。
“可以上班了吗?”亚仕兰打量了一下维顿:“你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
维顿下意识的把门关得又小了一点,他好不容易才因病休假,而且案件告破,他应该多休息两天。
“科勒沙小姐的未婚夫抽的是英美烟草,不是吗?”亚仕兰伸出手把门挡住,“别告诉我你只有喝了咖啡才能清楚得记得很多事。”
“操。”维顿低声说,他被发现了,现在他要准备写长篇大论的检讨和报告了,搞不好连工作都得丢掉,他倒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不过那不重要。”亚仕兰继续说。
维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以理警局有史以来最一板一眼的家伙,从不放过任何违规行为,而且维顿确信他早已厌烦了和自己相处,居然——
“人活着比较重要,你今天该上班了,那个在你咖啡里投毒的凶手,此刻正在审讯室等你过去审讯。”亚仕兰点燃一枝支香烟:“我觉得你可以好好问问他。”
维顿终于开始相信这是现实。
“收到!搭档。”
他神采奕奕露出犬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