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光
要有光
大纲:柏锐 写作:长高 润色:柏锐/林乔夕 校对:A君
“这是什么?”
这是他从德拉蒙德·维里默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
猎人抱着胳膊站立的样子,像极了林中的水塔。男人眼睛朝下盯着他,他说的甚至不是“这是谁”。
“是石膏,维里默,过段时间才能拆,拜托照顾他一点。”
医生轻轻碰了碰男孩吊着的左手,有意把这个问题曲解成不那么冒犯人的意义。
德拉蒙德把嘴里的烟斗从左边移到右边,对患者和石膏好一通打量。
“‘照顾’?这儿可不是什么斯大林。小子,我问你,”他伸出一根食指戳着男孩的肩膀,“你平时怎么给打到的东西放血?你一个人猎过的最大的家伙有多大?第一次夜间露营是什么时候?”
他朝后躲开:“我是从夏礼撒来的,先生。”
德拉蒙德也朝后退了一步。他把烟斗伸进嘴里,吸了足足半分钟。
随后医生的脸上就被喷上了一大堆烟雾和质问。
“这小子是他妈来度假的吗?啊?夏礼撒?这儿是什么夏令营吗?这就是学会找来的好苗子?你们猜这小子能在林子里活多久?要不要我现在给他全身涂上蜂蜜,好让山坡上那头熊吃得再香点儿?”
医生的笑脸毫不动摇。
“这就是为什么这孩子需要您的教诲。您知道,马尔纳萨教授只信得过您。”
“赛因特?”
德拉蒙德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就这点鬼扯的理由?他什么意思,随便塞个代替品,好给我收尸?”
他咄咄逼人地把质问抛给医生,而对方只是摇了摇头。
“马尔纳萨教授并没有别的意思。”
“哼,他是要使唤我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呢,我还是别想比他早退休了。”沉默半晌,最终妥协的还是猎人。男孩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座水塔的墙面松动开来,那些“咔咔”崩落的青苔和砖石间露出一个笑容。
男人突然一语不发地俯下身子,抬起一只脚。男孩慌忙朝后躲开,四处寻找可以攥在手里的东西。
然而德拉蒙德只是把烟斗在鞋底磕了磕,男孩为自己愚蠢的反应气得咬牙。
“把你的表情收一收,蠢小子,你以为我就很高兴当你的保姆吗?”
“……我有名字。”
“这孩子就是珀雷,马尔纳萨教授应该已经写信告诉过您,他就是……”医生见缝插针地钻进两个人中间。
德拉蒙德摆摆手:“行了,收起你们那堆长篇大论。我老啦,该死,我能记住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少,那个老怪物教授唯一不懂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了。”
火炉上的铁壶发出水开了的动静,猎人抛下两个客人,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浅口杯子——不,那是一块挖空的骨头——他在孩子震惊的眼光下拿着它走到炉边。
“至于你,蠢小子,你叫什么还用不着我花心思去记,我叫你什么,你就是什么。”他说着,朝骨头里面注进热水,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膻味立刻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男孩心里那好不容易浮上来的一点对这男人的恻隐之情,也像被开水冲泡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您谅解,但我并不是蠢小子。”他盯着德拉蒙德,希望猎人正往自己嘴里倒的那杯奇怪饮品能把他的喉咙烫个泡出来,“我也不是——”
“那是我来决定的,蠢小子,你要学的第一件事是这个。”德拉蒙德把喝空的骨杯塞到他鼻子底下晃个不停,“再给我泡杯茶来。”
他没有动。
泡茶没有成为他从德拉蒙德这里学到的第一课,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件事:不要在自己还吊着胳膊的时候惹恼一个坏脾气的成年人。
等他终于能用两只活动自如的手,泡出一杯卡嘉安山区特产的牛骨髓茶时,已经是三个月后的开春时节了。
——
第一声敲门响起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座森林边缘的小屋鲜有人造访,而德拉蒙德回来的时候从不敲门——不用手敲。他会把房门踢得“哐哐”响,每隔半个月不到少年就得给他重新缝一遍鞋底,拜他的手艺所赐,德拉蒙德的鞋子越来越像一对合不上嘴的鳄鱼。
敲门声又响了一遍,他才弄明白声音是从门口来的,而不是哪个箱子里又闹了鼠害。他把门拉开一条缝,力气压在门把手上,防止外面的人突然冲进来——他猜德拉蒙德这老混蛋肯定有一两个仇家。
但门外只是个瘦小的黑头发男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他见过,在去镇上添置东西的时候经常能看到这个孩子抱着一沓报纸啪嗒啪嗒地跑。
“有什么事?”他把门开得大了一点。
“这个。”男孩伸来一只手,手心向上摊开,里面是两枚硬币。
“两伊尔?”
男孩点点头。
“所以?要给我吗?”他迈出一步,身子靠在门框上——表示自己不打算邀人进屋。
“我先去了工地,但是那边的人只帮我做到一半……”男孩嗫嚅着解释起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来龙去脉,“只剩下这点,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不够的话,我以后一定补上……”
年轻人从这七零八落的叙述里好不容易拼凑出了他的来意:这男孩有件体力活需要雇人来干,但没有足够的钱,只好在工人们的指点下找到了“很好说话的猎人和他热心肠的儿子”。
你被他们耍了,这世界上根本找不到第二个比德拉蒙德说话还不中听的人了,他想。
“唉。”他把几乎出口的拒绝压了下去,用力挠挠后颈,“是什么活?”
“就在前面。”孩子朝后山指了指,那是卡嘉安镇公墓的方向。
“请你帮我埋葬她。”
他们停在一具小小的棺木前,男孩把那两枚汗津津的硬币塞进了他的手里。
“这是谁?”
“帕西娜,我的姐姐。”
“她……发生了什么?”
“她从结核病手里解脱了。”男孩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低垂着头,让人分辨不清他的表情,“今天早上,医生来开了证明。”
他递来一张折起来的纸。这是温特夏家的证件,划掉的母亲、盖上“病逝”的姐姐后面,“拉维恩”的名字孤零零地写在最后。
“你一个人操办这些?你父亲呢?”
“爸爸身体不舒服,他让我找人来。”拉维恩把那张证明轻轻叠好,放回怀里,“但工地的人说,这点钱只够抬过来,不够……”
那声音哽住了。他抹了把鼻子,把目光从拉维恩脸上移开。
“知道了。”他握紧了掌心中刚被塞进的那两枚硬币。
棺木旁已经有了一个浅坑,年轻人接着他的工作,把铁铲插进泥土。
“你退后点,当心溅到泥。”
拉维恩摇摇头,也拿起一把铁铲,站到他的身边。后者没再说什么,两人沉默地工作起来,一铲,又一铲,为死者造出最后的容身之处。
但拉维恩显然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没一会他就喘得不像样子,脸色变得绀红。
“你可以不用动手的,去歇着吧。”
但瘦小的男孩只是摇头。
“昨天晚上,姐姐不咳嗽了。”男孩说,“这一年来她天天咳,但是昨天没有咳。我问她胸口还痛不痛,她说不痛了。”
他安静地听着。
“我以为她要好了,我应该马上去找医生的……”男孩的声音发着抖,“天没亮的时候,姐姐和我说了很多话,我应该起来的……可是我又睡着了,我一句话、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男孩攥着铁铲的长柄,用力到全身都在颤抖,他不出声也不流泪,但年轻人知道他在哭。
“她不会怪你的。”
拉维恩惊讶地抬起头。他试着将因疲惫而模糊的视线聚焦,在对方的眼神里寻找他说出这番话的缘由。
但那双眼睛并没有给他答案。
“……她并不需要你回答,或者给她什么帮助。她只是想把她的祝福留给你。”
“她会希望你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他想了想,“我要是有个弟弟,我也会这样对他说的。”
拉维恩睁大了眼睛。那簇微小但确凿的光在他的眸子里盘旋着,男孩不解的神情渐渐地软化,最终变成一个腼腆的微笑:“谢谢你,哥哥。”
“叫我珀雷吧。”最后他说,并把那两伊尔塞回拉维恩手里,“以后有麻烦的时候,就来找我。”
“无聊的时候,也来找我。”
拉维恩握住那两枚满是汗水的硬币:“一定。”
直到太阳落山,第一颗星出现在西方的天空,两个孩子终于埋葬了另一个孩子。
——
“看在之主份儿上,这是什么东西?”
皮具作坊老板寇拉斯忙着移开他柜台上的墨水瓶、记账本,免得被丢上来的巨大的牛皮纸包沾到——那里面正不断渗出血水来。
“鹿皮。”珀雷回答。
“不是什么獐子、黄羊,是顶大个儿的驯鹿。”德拉蒙德给自己点上烟斗,一副难掩骄傲的样子。
“鹿皮。”寇拉斯拆开纸包,重复了一遍,“这天杀的破破烂烂的玩意儿,你怎么不说是张渔网?”他把那张皮拿起,抖开,“看看你们对它干了什么,这可怜的牲口,你是用锄地的锄头从它身上薅下来的吗?看这淤青,你把它勒得太紧了!”
“不过这怪不得你们,要是我知道自己死后会被弄成这副德性,我也会拼死反抗的。”最后,他总结道。
“看在之主份儿上,你还要说多少废话!”老猎人扯着嗓子喊起来,“它是破了一点儿,可你还能用它做一个,呃,漂亮的零钱包嘛。”
寇拉斯长叹口气,从眼镜上方盯着德拉蒙德,眼神里满是哀叹。
“但愿这头鹿的在天之灵今晚去你床上把你踢死,维里默,这种东西连五伊尔都不值,这还是看在咱们的交情上。”
“五伊尔?至少得有十伊尔!这个季节的鹿可不好逮!”
五伊尔连盒好烟丝都买不了,珀雷看着德拉蒙德和老板争吵的样子,心里无名火起。
可怜巴巴的五伊尔。
“不卖了。”
他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论,少年大步走上前,从老板手里抢下鹿皮。
“我们不卖了,对不住。”他生硬地说,扯起牛皮纸草草把它包了包。
“蠢小子,你去哪?”
“去扔掉。”
德拉蒙德揪住他的小辫子:“扔什么扔,放下!”
“这是我打到的东西,我说了算。”
“什么叫你说了算,蠢小子,你整个人都是我说了算!我说,这东西要卖掉,低于十伊尔一个子儿都不行!”
“别逼我把伊夫利叫过来!十伊尔是吧?我出还不行吗!”见德拉蒙德和珀雷已经互相揪住了对方的领子,寇拉斯只得从柜台后面冲出来,把一张纸币拍在老猎人胸前,“十伊尔,看在这孩子的年纪的份儿上。但是记住维里默,下次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德拉蒙德干脆地松开了珀雷,从老板手中抽走那张纸币:“你早该这样。”
他们走出店门,德拉蒙德在门框上磕干净烟灰——无视了身后传来的怒吼——重新装了一斗烟丝。
“寇拉斯这个抠门鬼,他就不觉得攒棺材本还太早吗?”老猎人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一边点火,“不过他有一点没说错,蠢小子,鹿挣扎得太久了。好猎人不会这么折磨猎物。”
“我拿不准,它总也不咽气,只能多捅几下。”珀雷盯着脚下的路,踢起沙子,让它们的味道从鼻腔冲进自己的脑髓深处,把那些自早上起就一直盘踞在那里的血味驱赶出去。
“新手,彻彻底底的新手,你得一刀解决——够狠的一刀才行。”
“我知道我搞砸了。”
“算了,就第一次来说还不赖。”德拉蒙德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十伊尔钞票,炫耀地用手弹了弹后塞进他怀里,“拿去给自己买块像样的磨刀石,蠢小子,等你的货能在这儿卖到二十伊尔,我就教你猎别的东西。”
他把这话说得像是“教你骑自行车”似的轻描淡写。珀雷默默接过钞票。
他知道自己来是做什么的,他知道他真正要跟这个男人学的东西不只有泡茶和猎鹿,他本可以顺着这个话题问点什么,他也许可以趁德拉蒙德心情好为自己求求情,然后逃到天南海北——也许去霍克里加,他说不准——以远离所有这些即将压在自己身上的阴沉使命。
但一阵沉默袭来,珀雷把这枚小小的纸钞折了两次,慎重地收在贴身的口袋里。他看见夕阳把他们两人的影子拉长得不可思议,晚风扑面,他闻到牛骨髓茶的香气。
——
棕色短发,褐色眼睛,眉骨上的刀疤,卡尔弗特·努恩,哥洛萨尔的间谍,学会的叛徒,他的目标。
珀雷一个人隐藏在小巷里,透过阴影打量着那个男人。他的双手打着滑,但指尖又凉得像冰,这可不是七月的杰作。
“怎么,还没断奶吗?”珀雷提出反对的时候他这么说,还拿烟斗把自己那条义肢敲得咣咣响,“我受不了长途跋涉了,小子,我该退休了。”
开玩笑,再过两个月他又会和之前一样生龙活虎,到山里走个来回连半天都用不了。他们都知道这次任务长得恼人,唯一的吸引力是在埃勒文,他可以出差去这座彻巴域的大城市,买点新奇的小玩意儿。
前提是完成任务活着回来。
珀雷用足以从秋天的落叶间找到一只鹌鹑的眼力盯紧了目标,又用能在冬天的雪地里追踪一只野兔的技巧静静跟着男人,一路穿过街道,乘上电车,最后在一所小学门前下了车。
如果这家伙在学校干出什么来,珀雷边走边把手伸进外套握住了枪柄,自己就只能让所有保密章程都他妈见鬼去了。
这时正是放学的时间,大门打开,孩子们像一群春天的小野鸭一样跑了出来,卡尔弗特站在路的中央,他仰起头望向人潮深处,两只手向着两边摊开。
黢黑漂亮的萨提利斯造枪柄已然在手,珀雷拔枪瞄准,他能在卡尔弗特唱出一个音节之际就把他击毙——
“爸爸!”
一个男孩扑进卡尔弗特张开的两手间,做父亲的顺势把男孩抱起来转了一圈才放下,他们两人一起放声大笑,卡尔弗特又用力搂了一把男孩的肩膀,两人手拉手走上街道。
珀雷沉默着闪进建筑物的阴影,他想起来了,今天是7月15日,夏季学期的最后一天。
他早该在路上就把目标干掉的。
深夜,卡尔弗特终于把迟迟不睡的孩子赶上了床。他踏进自己卧室的一瞬间,门就被房间里的埋伏者关上,一把猎刀抵上了他的咽喉。
“只要你敢发出一个音,我立刻就把你的脖子割开。”
卡尔弗特明智地举起两手,点了点头。
“去外面。我会让你夏天以后再被人发现。”
好让他儿子的暑假不至于过得太惨。很合理。卡尔弗特继续点头。
珀雷把门打开,他用刀面轻拍了一下猎物的脖子,示意他转过来跟自己走。卡尔弗特照办,他对着珀雷的脸惊讶地睁大眼。
“你还是个孩子。”
“我上个月就成年了。”珀雷反驳,然后才慢一拍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和目标交谈的大忌,这会让杀死他变得困难许多倍。
卡尔弗特笑了。
“孩子们总是长得很快,迪利明年也满十岁了。”
“少废话,别以为你能逃得掉。”
“我能和迪利告个别吗?我会告诉他我有急事出差了,他晚一点报警对你也有好处,对吗?”
珀雷知道自己该说不行。
“不准说多余的话,不准脱离我的控制,不准打手势。”他扼住卡尔弗特的右手腕,用枪抵上他的后腰,“要是我发觉到你耍什么花招,就把你们两个一起毙掉。”
卡尔弗特顺从地把手背到身后,他们来到男孩房间门口。
“不准进去。”珀雷说。
卡尔弗特就在门口站住,只把头伸了进去。
“迪利,儿子,醒醒,爸爸要出远门了。”
男孩睡得正酣,卡尔弗特只好一叠声地叫。
“迪利船长,狂野牛仔,小男子汉,快点起来。”
男孩终于在被子里蠕动了起来,他把脑袋缩进被窝表示拒绝。
“吵死了……爸爸……”
“抱歉,爸爸得出差去了,不能陪你去公园了。”
男孩从被子下面露出一双眼睛:“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难说,小家伙,可能得到你开学以后。”
“你答应教我骑车的!”
“我也很遗憾,我相信你能自己学会……”
“够了。”珀雷发出声音,“该走了。”
“那是谁?”男孩坐起来朝门外张望,珀雷藏身在门框后,“家里来客人了吗?”
“是来送信的大哥哥,好了,孩子,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好好睡吧,晚安。”
卡尔弗特悄悄合上房门,朝珀雷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脸,“这孩子”,他用口型说。
两人走出房子,深夜清凉的空气迎面而来。
珀雷说:“你看起来好像准备好了。”
“我每一天都在准备,”卡尔弗特微笑,“只是迪利,我总放心不下他。”
随后两人陷入了沉默。院子很小,他们几步便走到了门前。
“——爸爸!”
“迪利?”孩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卡尔弗特和珀雷同时惊讶地回头望去。
“你忘了带你的包啦!”男孩双手抱着一个公文包,趿拉着拖鞋“噼噼啪啪”地朝他们跑来。
珀雷向前一步伸出手,他还没傻到能让目标在自己眼皮底下拿到别的东西。他刚一握住包的提手,那孩子却反过来攥紧了它,他眼神飘向珀雷身后,似乎在询问什么。
“对,就像我教你的那样,小男子汉。”卡尔弗特说。
男孩的右手立刻伸进提包侧边的暗袋,并抽出了什么东西,珀雷的脑袋里轰鸣一声,他丢开那个包,急速后撤的同时一手护住头部,一手去摸不知什么时候收起来的枪——
“嘭!”
左肩传来强力的冲击,珀雷踉跄了一下,竭力稳住身子。男孩的右手上是一把冒烟的小口径帕鲁森30,近距离下的开火足以弥补它在威力上的不足。
被摆了一道。珀雷咬着牙拔出枪来,对上男孩的脑袋,小小的对手也抬高枪口,指向了珀雷的头。珀雷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胖胖的脸绷得紧紧的,拧着眉毛的认真样子那么似曾相识。
像拉维恩在读他以前的课本。
“嘭!”
年轻的杀手浑身一震,萨提利斯造从他手上滑落,掉在石板路上。男孩垂下枪口,望向珀雷身后,像是在等父亲的评价。
“……迪利?”卡尔弗特发出颤抖的声音。
孩子的嘴动了动,一副困惑的神情,然后整个人朝一旁倾倒,他的太阳穴上多出了一个不断涌出鲜血的洞。
“——!!”
珀雷的右手动起来,他机械地抽出猎刀,插进朝儿子的尸身扑过去的父亲的后颈,止住他的哀号。
随着第二具尸体倒地,迟来的疼痛才席卷全身,珀雷跌坐下来,攥住被自己的血浸透的衣料。他觉得疼的不止有肩膀,他呼吸困难,但他确定这次自己的肺并没有受伤。
噔,噔,噔,熟悉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一双不对称的脚迈进他的视野。
“不合格,蠢小子。”
珀雷懒得抬头,他盯着垂在老猎人身侧那柄冒烟的猎枪:“你为什么要管。”
“我不该管吗?我要是不管,脑袋上开洞的人不就是你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珀雷吼起来,“拿我开玩笑吗?这个任务,这个孩子,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压根就是故意的!”
“讲点道理,我对这个案子知道的不比你多!”德拉蒙德吼回来,“吃了一发枪子儿而已,少给我乱发你那臭脾气!”
不是枪子儿的问题,不是,虽然肩膀真他妈疼。珀雷把脑袋埋在胸前,可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还是源源不断地往他的鼻子里钻。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能开枪?”
“我就该看着你被他打死吗?”
“他还是个孩子。”
“你刚开始玩枪的时候又比他大多少?”
珀雷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滩污黑的液体缓缓流淌进少年低垂的视线里,在月光下折射出片冷飕飕的铁红。只有生人的血才会流动。
“这不一样。”
“这不一样。……”珀雷断断续续地说着,他的声带干疼,又热又腻的血在他的每一个字儿里涌出来,“他们——是我把……,我想——”
“你不该想。”老猎人咯噔咯噔地走到他面前,“这能让你少挨一发枪子儿吗?火药呛进鼻子了都还在到处瞎想,只有傻子才会觉得那些有的没的比怼到脸上来的枪口要紧。”
他蹲下来——义肢让他这个动作颇为吃力——凑近查看珀雷的伤口。
“小伤。擦擦你的鼻涕站起来,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
老猎人发出一声叹息,伸手揉了揉沟壑纵横的脸颊。
“走吧,我可没教过你要在现场留到警察上门。”
珀雷用衣袖擦干净脸,德拉蒙德架起他的右手,两人用一种滑稽的方式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站起身来。
“小子,你今天差点丢了命,”沉默地走了半晌,德拉蒙德突然说起话来,“你要是不换换脑筋,以后也活不长。”
珀雷缓慢地咀嚼着德拉蒙德的话,对方强调了几千次但自己却始终不愿听从的那句话浮上他浑浊的脑海。
“凡事往坏处想……”
“往最坏的地方想。你得想清楚事情到底能有多坏,才能在它真的有那么坏的时候来得及保住你的小命。困兽是最危险的动物,你的怜悯不光愚蠢,而且傲慢。别对上他们的眼神。对上了,就看不见他们的獠牙了。”
“因为豹子藏在黑夜里,猎人要藏得更深。”
——
血从倒地的男人的鬓角流了出来,淌进地板缝里,发出浓烈的腥味。
珀雷麻利地捡起地上的外套包住男人的头,每包一层就打一个结,直到从外面只能看出零星的血迹。现在可以拖去处理了,他拍拍手站起来。
一阵敲门声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
“204号房的先生,您要的毛巾。”门外是个侍应生。
珀雷静静贴在门边。
“先生?”侍应生推开虚掩的门。
珀雷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拖进来一刀割喉,这可怜虫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他把尸体放平在地上,用死人的衣服擦干净手上的血迹。
可那些血越擦越多,渐渐多得像是从他自己手上流出来的一样,就在这个空当,门外又不断有人经过,脚步和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像是在走廊上开了个天杀的集市似的。要是有人进来……珀雷被吵得脑袋发昏,他丢掉手里的布,抄起猎刀朝外走去。
不过是继续杀下去而已。
“小子,睡着了吗?起来!”
一个声音从天外响起,他迷惑起来,摇摇头试图赶走幻觉。
结果他摇醒了自己。珀雷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德拉蒙德和医生正俯下身子看着他。
他在家里,在德拉蒙德的小屋,那件事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我还以为你的头什么时候给打坏了,数到一百居然要这么久。”德拉蒙德不失时机地挖苦道。
“年轻人睡得快是好事。”医生笑笑,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智力、知觉就都算你过吧,身体怎么样?左手还抬不起来吗?”
珀雷试了试:“嗯。”
“得了吧,都几个月了,那点伤也就比蚊子叮重了一点儿。”德拉蒙德嗤之以鼻。
“我们说的是旧伤,维里默,你该多关心一下这孩子的。”医生掀开珀雷的衣领,把锁骨上的那道伤疤指给老猎人看,“七八年了,现在只留下这点后遗症,已经很难得了。”
珀雷沉默着摸摸自己的耳朵。
“别动它,也别摘掉它。”医生告诫道,“那孩子是你的朋友吗?”
珀雷顺着医生指的方向望去,拉维恩正在窗外探头探脑,他发现屋里的人也在看自己,局促地红了脸。
“是我的小弟。”珀雷说。
“他还行吧?”把男孩打发出去会见朋友,德拉蒙德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身体方面没有问题,但是精神就……”医生揉了揉眉心,“维里默,说实话,他有些出格了。前几次的任务只是监视,他却把目标送到了我这里。你也看到了,最近的行动牵连太多无关人士,从事后评估看,很多是可以避免的……”
德拉蒙德抽着烟斗,不发一语。
医生继续说道:“学派也许会改变主意,如果他带来的麻烦多过他的价值……到了那一天,希望你做好准备。”
“准备?我要做什么准备?这小子的死活跟我没有关系。”德拉蒙德熄掉烟斗,“没别的事就回去吧,我们还忙着呢。”
医生收拾好提包,走下门前的台阶时,德拉蒙德又把他叫住。
“霍兰德,你还没告诉赛因特吧?”
“没有。”
老猎人点点头:“用不着拿这点事烦他,人是我负责的,我收拾不了才轮得到你们。”
“你们刚才在干什么?那个人是谁?”珀雷刚一走出门,拉维恩就拉住他的胳膊。
“是个医生。”
“医生来干什么?你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拉维恩急急地去扯他的衣领,想看看刚才他们在谈论的地方。
珀雷可招架不了认真起来的拉维恩,他们拉拉扯扯地闹起来,没一会儿两个男孩就在草地上倒成了一堆。
“医生是来看德拉蒙德的。”珀雷总算按住了拉维恩,气喘吁吁地爬了起来,“他的腿出问题了,看我只是顺便。”
“真的?你没有瞒着我什么?”拉维恩总能一眼看穿他扯的谎。
“放心,我不会早死的。”珀雷把拉维恩从地上拉起来,“那老头天天都在抱怨我要把他吃穷了。”
“说什么呢,臭小子?”德拉蒙德“噔噔噔”地走过来,粗声粗气地嚷着,“干活了,跟我去看看昨天挖的陷阱!”
“现在?天都快黑了。”
“少废话,等到明天,抓到的东西早被狼群啃干净了!你,接着,”老猎人丢给拉维恩一把钥匙,“别让炉子熄了,桌上有晚饭,多吃点儿肉!”
秋末的傍晚冷得很快,珀雷跟在德拉蒙德身后,落叶在他脚下碎裂,发出“嘎吱”的声音,这是快速失水降温的特征,他们已经在山里走得很深了。
“还要走多久?”珀雷问,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我们只带了一支枪,要是真的遇到狼群就麻烦了。”
德拉蒙德的脚步忽地停了下来——这让珀雷差点撞到他背着的那杆猎枪上。年轻人及时刹住步子,预备好了听到一大堆辛辣的嘲讽,但他听到的却是:“说得对,就到这儿吧。”
珀雷眉毛都要挑到发际线里了。一反往常地,老猎人没有理他,径自解下猎枪,在一块岩石上坐下。
“怎么,你的腿真的出问题了?”珀雷敲了敲他的义肢。
“少他妈动手动脚。”德拉蒙德骂骂咧咧,终于有了点平时的样子,“小子,回答我,我教你的东西,你记住了多少?”
珀雷冷哼一声:“你管谋杀未遂叫‘教’?”
“我现在没心情开玩笑,蠢小子,”老猎人从喉间发出低声低沉的咆哮,“你把我教你的东西扔到哪了?你是怎么做你的活的?”
珀雷抱着胳膊,敛起表情:“还是为上周的事?”
“不光是上周,小子,还有上上周,上个月,从那个小混账的事开始,我甚至懒得跟你数。”德拉蒙德站起来,朝他逼近,“为什么你的活总也做不干净?为什么每次都得见血?你学到的东西就只有这点?”
“下次我会更小心。”珀雷生硬地说。
“你不会。”德拉蒙德狠狠地啐了一口。那张饱受风霜的脸贴了上来,带着烟臭味的呼吸随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喷在年轻人的脸上:“因为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珀雷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没有。”他机械地辩解,“他们只是不巧,我没有办法。”
老猎人发出一声冷笑。
“去你妈的不巧。你眼都不抬地放任死尸把血蹭到每一间住户门口的时候,怎么就没‘不巧’拿起块抹布把烂摊子给擦干净?”
珀雷没有说话,只是用阴郁的眼神望着他。夜幕为那双蓝眼睛蒙上了一层灰,像新鲜的墓土,将活物埋葬。
他再没想过这些。当他让门窗敞着缝隙、在沿途留下血迹,只为了“防患于未然”,他没想过自己要对那些循迹而来的倒霉蛋负什么责任,怜悯只会遮蔽猎人的视线。
他不再去想。
老猎人的攻势还在继续:“你是想证明什么,你是个天生杀人狂?这份工作为你量身打造,你在这儿过得像七月的鲑鱼一样舒坦?”
“看看现实吧,小子,你只是莫名其妙倒了大霉,被一帮混账大人绑到战争前线,早早把人生断送得一干二净……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虫。”
珀雷的心脏猛地撞向肋骨。他的手臂条件反射地抬起,停在疼痛的临界点前。林间的寒气让他皮肤发麻。
“谁可怜了……混账!”他吼道,“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想干的!别再否定我,我是——”
那个黄昏,那座小屋,不要把它们说得一文不值。
“……我是照你说的做的。”一阵无力感袭来,他喃喃自语,“要想到最坏的结果,要藏得比他们更深。我——”
我能在黑暗中活下去。
德拉蒙德只是摇摇头。
“不,不,你要是想了,”他露出两颗牙,刀刻似的嘴唇咧出一个狞笑,“你要是真的想了,你就不会和我进山来了。”
老猎人举起身侧的猎枪,对准茫然的年轻人。
“是我的错,是我把你教成这样,”他拉动枪栓,动作干净利落,“你先去一步,等我的日子到了,那时候再向你赔罪。”
空洞的枪口像一只黑色的眼睛,珀雷和它对视,透骨的战栗从脚下一直升腾到全身。你就不该进山来,那只眼睛说,你们本来应该在小屋里煮牛骨髓茶喝,用油脂把铁炉擦个几遍,然后在上面烤肉干、坚果和饼。
这么说着的时候,那只眼睛里亮起了火光。回去吧,处理完这个就回去吧,不要在这个冷死人的林子里待下去了。
枪声响起了。
在火星喷溅出来之前,珀雷抢先一步向前冲出。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他毫不在意,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眼里只有那一道火光,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去想。
近距离下的第一枪如果打偏——他的脑海里响起德拉蒙德的声音,夺枪的时候就到了。把手插进对方胳膊的间隙里,破坏他的抓握。
“臭小子!”他听到对方大骂。身体冲撞的钝响传导进他的骨头。
接下来,用上自己身体的重量,等你再长壮点,就像这样用力往下压,这样对面要么松手,要么骨折。
对手很明智地松开了手,年轻的猎人拿到了他的武器。只消食指上的一个小动作,就可以回家了。他举起枪,竟然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冷静。他受够这林子里的一切了,他要回去,回到木屋,回到故乡,回到那个散发着面包香味的地方。有人会在火炉上炖着热汤,有人会挥舞着小小的玩具,惊喜地迎接他——
脑海里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珀雷倾斜肩膀,让猎物坠地,然而男孩却呆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惊惧。珀雷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卸下的这头大家伙,然后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晦暗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德拉蒙德的失去血色的脸,干涸发黑的血迹从嘴里爬出来,肌肉已经有了僵化的兆头。恐惧如同猎枪的子弹般击碎了他的心脏,年轻的猎人彻底慌了神,他抬起头来转向男孩,对方的面孔却骤然变得陌生。
他没有……他没有杀人!他想辩解,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男孩一边摇着头一边后退去,看向他的眼神里全是恐惧——没有惊喜,没有欣慰,也没有每次注视珀雷时朴实的光辉;在那个至黑的世界里,除了恐惧什么都没有剩下。
“……!!”
黑夜如同落潮般骤然退去。珀雷用力眨眨眼,他回到了林子里,发麻的手指搭在扳机上,手中的猎枪直指德拉蒙德。
按下去,一个简单的动作。他这么做过无数次了,这一次也能轻车熟路。
按下去,这世界就永远地天黑了。
飞鸟拍打着翅膀从枝头惊起,嘈杂的鸟鸣声夹杂着年轻人的喘息。在纷纷扬扬的羽毛中,珀雷把猎枪高举过头顶,用尽浑身的力气扔了出去。
枪柄离手的那一刻,他忽然如释重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再走得更远了。
一道白光闪过,雪亮的刀刃抵在了他的脖子上,珀雷闭上眼,对手没有放过他这个破绽。
“勉强及格。”
咽喉上冰冷的触感消失了。珀雷睁开眼,看到德拉蒙德后退一步收起了刀。
“你在那个边缘,想到了什么?”
珀雷摇头,他一个字都不想和这个老疯子多说。心跳过速的影响还滞留在他的体内。
老疯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我的错,没有把该教你的教完。猎人是要寄身在黑暗里不假,但不管你埋伏到什么时候,走到多深的林区里,你也要时刻注意光。”
“光。”
他花了一点时间来理解这个单词的意义,一片素净的银色铺在泥地上,他有些迟缓地仰起头,夜幕已经在他们缠斗的时候降临了,一轮满月挂在夜空的正中,往林间的小路洒下薄薄的希望。
“抬头看看,如果没有这月亮,你我都走不出这片树林。人总是要回到外面去的,在林子里出不去的,只有野兽。”德拉蒙德走到珀雷身边,后者甚至懒得躲开,“小子,不管你在那个时候想到的是什么,你都要记住,那就是唯一一样能让你走出树林的东西。”
之后他不再说话了,给年轻猎人留下足够的时间。银白的月色在林间的小道上蔓延,等会儿他们就会顺着指引回到木屋去,回到那有人等待的地方。
那道温柔地洒下来,引你走出树林的光。你漆黑世界里的慰藉,你的炉火,你的灯塔,你的锚。
你的光。
“我不懂。”
“你需要很久才能懂。”德拉蒙德摸出烟斗和火柴,“你会苦恼,你会不断犯错,你会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继续惹出一大堆麻烦。”
他点着烟。
“这就表示,珀雷,你要想从我这儿毕业还早得很呢。”这个老猎人,老疯子,林中的水塔,灰色的尖刀,在月光下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巨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