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帷幕拉开,台上只有一位演员,台下也只有一位观众。
谢薇蕾特被一面面镜子包围,但镜子里的不是她自己,是另一个黑发黑肤的男人。
我爱你,男人一遍又一遍地轻声诉说,言语中带着恳求。
他是我的恋人,谢薇蕾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面前的镜子里,男人的姿势改变,那是在码头,他吃力地从轮船上卸货,来来往往有很多人,他们一样忍耐着酷热的太阳,他们一样的脏。
薪水多么微薄啊,终日的劳作只能换来勉强的温饱,镜子里的男人头发微卷,额角的汗液令头发粘在了皮肤上,很不舒服,但他没精力管这些琐事,他的薪水按件计费,越多的货物,越多的薪水。
贫穷,艰苦,似乎成了这个男人身上的烙印,摆脱他,仿佛就等于摆脱了那些令人拒绝回忆的落魄。
她侧面的镜子里,男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那正是她被俱乐部抛弃、居无定所的时候,所有人视她如垃圾,只有这个狼狈拘谨的男人,眼里是一如既往的珍重。
当初人潮簇拥着她,让她看不到这双深情的眼睛,现在人潮散去,时过境迁,这双眼睛没有了任何遮挡,其中的爱意与执着几乎将她刺伤。
她还带着那串黑珍珠项链,她没想到这个在底层打拼的男人会有积蓄,而且这些积蓄全都用在了一条华而不实的项链上,他或许一无所有,谢薇蕾特沉思着,但我能拥有他的一切。
身后的镜子是另一番景象,男人在码头维持秩序,他是那里的水手长,魁梧的身材与沉稳的神情令他看起来很有威信,在这片淑女们不肯踏足的贫民窟,他有手段,有毅力,只要加上一点适当的指引,飞黄腾达显得很容易,那里的混混们都尊敬他,听起来像个黑帮,但这是事实,而且是个很有用的事实,即便是土里的泥鳅,也算是一方地头蛇。
她的后半生肯定会过得很清贫,但也会十分舒适,在这个贫穷的国度,她完全可以凭借这个男人而高高在上,在这个卑贱的地方做一位尊贵的夫人。
最后一面镜子,她触手可及的地方,那是一个舞台,她所站着的舞台,幕布是崭新的,摸起来很柔顺,鞋跟踩在木板上,发出了清晰的哒哒声,她舞台经验丰富,控制着鞋跟的力道与频率,听起来真的像是一位贵妇人大驾光临。
这是她的舞台,她的主场,她为什么要让这个男人喧宾夺主,攥取所有人的目光?
她所有的决定和对未来生活的预计, 都围绕着这个男人,他的利弊对比,他的资源分析,仿佛这个有着深情目光,在她落魄时仍不肯离去的人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不是这样的,他是火炬,是烛光,是人生起落从未改变的嘉奖,他代表着肯定、鼓励和荣誉,他的存在意味着她的歌声并非一文不值,恰恰相反,她才华横溢,而他是她那耀眼的才华的见证者,旁观者,是必不可少的公证人,他代表着她的才华,他就是她,他就是我。
我要追逐的是我的舞台,我要追逐的是我自己,我要追逐的就是他,是的,是他钟情的那个自信、耀眼的我自己,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战争,丧乱,疾病,生死都不可以,我要离开他,但我并没有离开他,我离开的是那个贫穷、粗俗、难堪的我自己!我要找到新的自己,我要找到真正的,我自己。
镜子早就碎了,她是唯一一位演员,也是唯一一位观众,她既在台上又在台下,她好像已经死了,只留下一段歌声,她好像永生不死,因为所有人都会听到她的歌声,所有人都为之感动并将其传唱下去,台下空荡荡的座位似乎挤满了人,每一个人都是他,有着他那深情款款的眼神。
我知道我要什么,谢薇蕾特从未如此坚定,她知道如何同枕边的男人告别,如何奔向那个本就属于她的未来,这并不难,她抓紧了手中的黑珍珠项链,这一切都必然发生,才华,爱情,生活,困窘,这一切都是必然的,就像振聋发聩的真理,背后是长久的缄默与思索,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未来,耀眼的未来,舞台上的那个未来做准备,其他一切要么是铺垫,要么是阻碍。
亲爱的,你会支持我的,是不是?
晨星
她没看到过终点,但她相信,终点就在前面。
“这些都是代价,”她几乎在麻醉自己,“都是我自己想要的。”
代价越沉重,她越凄惨,越能够凸显她的付出,她几乎要对那些疼痛感恩戴德。
更多一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可以献出一切,只要有回报,只要能让我看见希望。
痛苦是梦想的恩赐,痛苦能让我相信自己正在付出,正在离终点更近一步,承受的痛苦越多,如愿以偿的可能性就越大,一定是这样的,夜以继日的练习,挚爱的离去,旁人的冷漠与疏离,这都是必要的,都是必须的,是我为了实现梦想而应得的。
谢薇蕾特很漂亮,她喜欢蓝色的长裙,裙摆拖在地上,柔软的腰肢承载着极富吸引力的身材,她经常把肩膀露出来,细嫩肩膀被头发缭绕着,像云缭绕着山。
脚后跟红肿,破皮,出血,但她还是穿着高跟鞋,宽大的裙摆挡不住猥亵的目光与不经意的手,她还是得笑,会谈的宾客们从头到尾都没有给她一个正眼,她依然在挑着恰当的时机插话,使氛围不至于尴尬。
慢慢来,你刚熟悉,你需要适应,你天生就适合这里,他们不会施舍你尊严,你需要用资历和人脉让自己站起来。
站起来,你要笑,别人在讥讽,在辱骂,在带着轻蔑而放肆的眼光打量着你,你得笑,然后记住他们,记住他们每一个人。
“这不应该是你的命运。“
我知道,这不该是任何人的命运,但我需要它,咬碎了屈辱和难堪,才能让别人青眼相加。
“我可以帮你。”
我不了解你,我不相信你,我见过太多贪图捷径的女人,她们最可悲的就是太看的起自己,以为奢华与高贵是命中注定。
“为什么可悲?是因为迷恋高贵,还是不够谨慎?”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我没有义务陪着你,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从哪儿来,我也不需要你可怜我,你的怜悯让我恶心。
“你就像个守财奴,守着你的才华和还算值钱的肉体,但你不害怕失去它们,你害怕的是得不到合适的价格。”
“追求的,也不过是些肤浅的东西。“
我追求的,是让你这样的,轻视我,嘲讽我,带着怜悯且可笑的心态评价我的人跪下来,仰头看着我,不得不向你曾经认为肤浅庸俗虚荣的人低头,我要你们低头,跪下,我要让你们不敢评价我,我要让你们不敢评价任何人,我要让你们发不出任何难堪的,恶心的声音!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这将是你的能力。“
谢薇蕾特醒了,冷汗迷住了她的眼睛。
黎明
谢薇蕾特站在舞台上。
木制舞台,她踩着斑驳的痕迹,幕布很旧了,像枯槁的树皮。
她开口,发不出声音。
“你会伤害到别人。”他们这样说,然后剥夺了她说话的能力。
如果她愿意,还是能发出声音的,撕开喉咙的阻塞,咽下带着腥味的血,像新生的雏鸟那样朝天空嘶吼,发出一阵阵锯木般刺耳的尖锐鸣叫。
不,那样太难听,太嘶哑,她的礼服,坠饰和精心的妆容,不是为嘶哑的声音准备的。
炙热如火焰般的不甘与愤恨已经淡去,留下的只有余烬,没有必要再去愤怒,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过往数十年的荣辱成败,无数个日夜淬炼出的歌喉,都随着上位者的一句“不适合”,像一捧沙一样从手心流掉了,她之后的命运不是这些大人物们会考虑的事情,于是,也随着细沙流掉了。
我愿意付出代价,她死死盯着前面的虚空,她就像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她最鄙夷的那种人,手心攥着一团纸币,在无数个菜市场来来回回,花一整天的时间去判断哪里的蔬菜最实惠,空虚的大脑里充斥着那些鸡零狗碎的柴米油盐,但她和她们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她手里什么都攥不住,她一无所有。
面前的黑暗裹住了她。
虚空中有一个男人,黑色卷发,身材高大,他说过会追随她,像追随星星那样,但她不愿意做星星,光芒太黯淡,孤零零地挂在漆黑的夜空,太懦弱了,她要成为太阳,强大且耀眼,再没人能忽视她,她不满足于客套的赞美,她要所有人跪下,追逐她,为她颤抖,流着泪忏悔。
于是他像夸父那样,死在了路上。
这是代价,谢薇蕾特闭上眼睛,像是自我催眠,像是自我安慰,既然我想得到常人得不到的东西,就必须付出代价,这是值得的,只要我能够成功,他会为我骄傲的,他沉寂于永夜的魂灵会祝福我的,一如生前。
其后是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跟着她,在她被劣质香水,粗糙礼裙和鲁莽水手包围时,她看见猫儿般的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怎么能变得这么庸俗?”她仿佛能听到眼神传达出的控诉。
她下意识想辩解,但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夏虫不可语冰,这个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野丫头不明白她的理想,如果她知道宴会的灯光多么耀眼,盛着红酒的杯盏多么精致,花纹繁复的裙子多么柔顺的话,或许会羡慕她有一个可能性,走向舞台中心的可能性。
不安分的小女孩终于安静下来了,伴随着镇定剂、皮带和禁闭室,她疯狂地赞美谢薇蕾特,她时而是贝壳中诞生,赤身裸体的维纳斯,时而是端坐高台,怜悯慈悲的圣母,人们说,她是听到谢薇蕾特的歌声后发疯的。
这,这不是我的错,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不该听我唱歌的,她应该远远离开我,在我采撷最终果实的那一刻奉上歆羡与嫉妒,她不应该介入进来,不应该阻碍我,这是我的梦想,我的道路,我的命运!她,我爱她,但这是代价。
是的,代价,死伤无数的人们,一息尚存的挚友,早已沉眠的爱人,这些都只不过是代价,我不希望看到这些,但为了红宝石耳钉,纯银的冠冕,花纹繁复的晚礼服,为了酒杯,灯光,舞台和歌声,我不得不面对这些,我也会悲伤的,是的,我不忍心,但我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代价,这是代价!
黑夜攥住了她,她无法说话,不再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