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这玩意儿实在可怕啊!怕就怕在没有固定的尺子丈量它。因为上帝总是给人设置谜团。在美之中,两岸可以合为一体,一切矛盾共居一处。……这地球上,众多的谜团给人带来困惑,谁能解开这些谜团,谁就如芙蓉出水,不为所染。
啊,那是美吗?
叫我无法忍受的是,一些有着美好心灵、高度理性的优秀之士,往往以怀抱圣母玛利亚理想而起步,又往往以索多玛理想而告终。
不,更可怕的是,那些心怀索多玛理想的人,同时并不否认圣母玛利亚理想,简直就像纯洁的青年时代,从心底里燃烧着对美好理想的憧憬。其实人的心胸很宽广,宽广得太过分了。若有可能,我真想稍加缩小些呢。
嗨,混账,闹不清到底怎么回事。真的。理性的眼睛将其看作侮辱,感情的目光却认为美好。索多玛城里到底有没有美呢?……
……不过,人嘛,总爱倾诉自己的痛苦。
人们都说,摩菲·杜兰不是那种人,那种会从每份蛋糕里都揩出一点奶油舔净的人。坐庄的老板们不喜欢那种人,管他们叫 “骗子” “秃鹫”,拿手抓着金链开始做祷告;做工的男人们在马路上聚着喝水时则说那种人是“豺狼”“疯狗”,但也比不上拿两枚伊尔分收灵魂的工头下作。
警察恨那种穷凶极恶之辈不比普通民众少,即使只在路上见到他们的影子,也会抢着把弹匣射空,并在熄灯卷着床单睡觉时庆祝今晚的血债不敢敲门。没人喜欢那种人,但不论是坐庄的老板还是在路口堵着人吹哨的警察,他们都说卢米安麾下的摩菲·杜兰和那种人不一样,是个能来事的好家伙。
他还年轻,但做事情从不含糊;他不常满口答应别人,但向来都脾气好。不论谁来求他做事,总能看见他笑脸迎人。即使是帮派里的老人看不起他那张干净的脸蛋,更看不起他娶走卢米安最漂亮的小女儿,故意在作宴时说起他原先的外号“小道消息”,用来讽刺他早年卖过报纸的穷出身,他也不太生气,更加不否认。这种层次的老人都跟了卢米安许久,也许是自己不长眼,或者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从牢里坐了十年才刑满释放,因此不识时务。大度的人如摩菲·杜兰,甚至还肯携妻参加几个月后此人的葬礼,并把那人的儿子安排进像是记货这类多油水的去处。卢米安也爱护他,多加看照,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只是坚决不让他和自己一块和参议员及警长用餐。
只是今天,摩菲·杜兰突然想吃点奶油。
“您得清楚,契叶兰先生向您推荐我,不是因为我最能帮您,也不是为了卢米安好。我脾气是比卢米安好些,大家都愿意和我讲话。但您——您不像是个会怕别人脾气不好的人。”他的眼尾出现一点点笑纹,像蛇腹部的纹路,“他向您推荐我,是因为我是卢米安的哈巴狗,教父的传声筒,我的老婆还是他掌心里的小女儿。”
他指着雕有贴金圣母怜子像的天花板,“这是摩菲·杜兰豪华宅邸内毫不起眼的小会客室。往好听说,是他办事勤快应得的奖赏;往不好听说,也只是他老婆的一小部分嫁妆。”他手指上圈着一枚戒指,鸽血般红的宝石点缀其上。
艾德拉因撇了撇嘴,还是忍住了。“杜兰先生,他向我们推荐你,是因为你是卢米安的二把手。”
杜兰张口:“老卢米安讨厌霍克里加人进普洛兰添乱。”
“他自己也是外乡人,我看你倒是不讨厌他。”
“您这句话说得太轻了。我爱戴他。”杜兰笑了,“我跪下来给他亲鞋底这事,手下人没少嚼舌根。您肯定听过。”
艾德拉因没有说话。
“他现在提起这事儿还很后悔,说他亏待了茉莉……我倒不怪罪他。”摩菲耸了耸肩,“一个赌场下面管账的杂碎,没能查出那家赌场的老板给他做假账,还推了一把来抓人的弟兄。我没死已经算他留情。”
艾德拉因的语调上扬了一些,听起来有些讥诮:“他没拿你的头来垫钞票,算你欠他一命。”
没有回复。房间里静悄悄。
艾德拉因·杨基里尔从战场上认得这样的眼神。他从战场被赶到法庭,又从法庭一路逃往城市,花了他十几年。战场上的老人不喜欢数日子,只数人头数领赏,所以行军刚开始的时候,老兵最爱聊起杀人。他们嚼军粮的时候聊,打仗的时候聊,睡在帐篷里的时候聊,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荒郊野外时才闭嘴罢休。说起杀人就逃不开新兵。新兵第一次杀人时,往往吓得要死,哭爹喊娘,两脚打颤,脸惨白得像面包上长的白霉,有些还会尿裤子。老兵把这种菜鸟叫“雏儿”,有些扯着嗓子说他们 “刚开苞”,哄笑着看他们缩在角落,饭都不肯拿。
可到了第二次杀人,原先滑稽可笑的惊怖神态在他们脸上就被揭下来了。好像终于明白杀人的好处一样,他们开始眼睛瞪圆,比划枪口,调好瞄准镜,但往往都会止不住发抖的手脚,一枪偏向其他地方。其中不乏张口便骂狗娘养的,回去准得看谁的餐盘不顺眼。谁都不爱惹那帮卵蛋,害怕他们趁手拿起叉子或黄油刀。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之后就没什么好讲的了。牛羊是牲口,人也是牲口,最后一个新兵干掉的倒霉蛋也数不过来后,谁都不再谈杀人,只是默默地吃完饭菜,像支流汇入主流一样回到行军路线之中。一支沉默而久经沙场的队伍就这样形成了。
“你怎么不跟雅科夫谈?”艾德拉因没吃他这一套。
杜兰语气轻快:“因为我想请您干的活计要死人。”
艾德拉因眯起眼睛。杜兰盯着霍克里加人深邃的眼窝看了好阵,吐信子般吐出几个字:“而他怕死。”
“两者间没有关系。”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艾德拉因?” 杜兰身体前倾,皱着眉头解释,“他很精明。他比我聪明得多,艾德拉因。如果精明的人怕死,他就会把他知道的东西卖出去抵人命债。我有的是主意说通老卢米安用我的意见,而不是他的脑子。但我还不想死。”
“如果你要离间我和他,那你就太明显了些。霍克里加俗语里管你这种人叫‘换毛的兔子’。”将军眯起眼睛,想象着那个场景,“早秋那会新兵等不到干粮,他们会拿子弹打兔子,再把弹壳算在敌人的脑浆里。”
两枪。一枪击中心脏,瞄得很准。第二枪只是添头。和他说的计划不一样,开枪的人错了。
艾德拉因站在纽雷斯坦华丽纷繁的吊灯下,看出摩菲·杜兰是第二次杀人。他的脸上没有扭曲的恐惧,也不平静,只有生动的兴奋和悲哀——悲哀很快逝去,脸上只剩无穷的兴奋,嘴唇微微颤抖,眼睛瞪圆,像一只山猫,望着猎物摊在肚皮外的内脏出神。他想变得温和一些,不至于吓到暂时的盟友。轻轻扯动嘴角后,他又惊讶地发现无法控制自己的微笑,只好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他在抖腿。
“好了,”黑头发的叛徒坐在椅子上拿舌头湿了湿嘴角,声音和平时无不同,“艾德拉因。我们做完了。”
“你不想让他死在别人手上,就得先说好。” 杨基里尔把枪放下、退膛,插回腰间。
摩菲·杜兰没有说话,挥手让几个人离开房间。艾德拉因知道这几个人里,有两个是去拿床单,一个去开车,还有一个是去叫多比尼奥,剩下的就不是他需要推测的。他不需要知道太多,但杜兰需要在这之后做出判断。
“现在怎么办?”他问到。
摩菲歪着头,拿手指关节点着下巴。“ 你今天不能从正门出纽雷斯坦,带来的人也得分批走,留三个在酒店休息,拨两个和我的人一起出去,这五个都得换身衣服。你和一个你信得过的最后坐我的车走,但要在尸体送出去后,回我家。”他在思考。
人数不能一并算全,最重要的是艾德拉因·杨基里尔,拜德瑞斯基帮的头儿不能在这个时间段内出现。合理的安排。这样北国佬就和酒店里发生的事没关系,没有亲属敢为无根无据的事情报复他。艾德拉因几乎能推断他已经恢复过来了。这人倒不是脓包。
“还有……”男人扬了扬手里的枪,“叫你的人把这个清理掉。”
将军朝身旁努努嘴。士兵只是看了一眼杜兰,没有动。
“枪里已经没子弹了,” 他说的听起来是玩笑话,但声音有些沙哑, “我只备了两颗,准备一枪打不中,第二颗就自杀。可惜没有用成。”他说完咳嗽了两声。
“随便你。”艾德拉因没有做出指示。士兵以为自己得到默认的首肯,犹豫着踏出两步,上前夺过杜兰手里的枪,很快站回将军的身边。他有些被杜兰吓着了。艾德拉因伸手接过枪,塞进他的枪旁边。枪管已经冷却了。
“迪瓦里叔叔去世后,爸爸最爱用的就是你了。他上次在蓝贝喝酒,还跟别人说你有迪瓦里叔叔的鼻子。你信不信?他真这样说。明明你们俩一点不像。”女人咯咯地笑,拿手拨弄自己的头发,“对了,那两个人你看出了什么?”
他捏着下巴出神。“拜德瑞斯基比我精明,出手大方。就连去餐厅里吃饭,侍者端上的柠檬水里的冰块够冰都能往餐盘里拍上二十伊尔。这是新贵才爱玩的把戏。”
“可新贵又怎么会来夏礼撒?以理、墨阿塔,还有碧雅帝,就连辟齐纳都比圣城好——这儿只有教廷能赚到钱。”她没往下说。
“有几个北国佬说他从乌里昂皇帝那卷了一身骚,这才逃来的。我问过他,他不愿透半句话。”
“你信吗?”
“信又如何呢?咱们又没那福气觐见乌里昂。”杜兰伸手拍掉女人肩上的雪,“总之,单论做生意,他一人是不足怕的。只是还有杨基里尔……”
“他来那天,我和他聊过两句。他是个好汉,绝对不错的,当盟友没有问题。他不会脱开规矩办事情,爸爸只是怕他自己有一套规矩。”她的语气平淡了下来,显得公事公办。
“我觉得他能娶个夏礼撒姑娘当老婆。”他笑着把帽子护在心口。
他的妻子被逗得咯咯笑:“诶哟……这样夸他!怎么说?你有没有好人选给他介绍?”
“没有。我看他这辈子只会打光棍。”摩菲说。
“不是谁都能有好运气。” 她笑着伸手打了一下丈夫的背,在车旁停住了脚步,“好啦,我先回去了。你自己找车搭去纽雷斯坦吧。记得早点回来。要是只顾着爸爸的成令不顾我,你就等着瞧吧,杜兰先生。”
“我可是归心似箭呢,杜兰夫人。”他揶揄。
他们俩在车前亲了一下脸颊,摩菲看着她上车,朝后视镜不停招着手,一直到看不见她为止,才转身离开。
胖会计多比尼奥来了。他立刻来了。他一并带来了两个酒店制服打扮的女侍者。她们两个站在离门口三米远的地方,门也紧紧关着。她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们很快也会因为见过她们将要带走的五个士兵而销声匿迹。最好的法子是把酒店里不用的烂枕芯盖在脸上,再一枪毙命,这样血不会溅出来,人也不会说出秘密。艾德拉因不知道杜兰有没有采用过更快的方法。
多比尼奥不在乎五个士兵,也不在乎站在最显眼位置的艾德拉因。他刚径直走到老卢米安的桌前,就连忙闭上眼做了一次祷告。艾德拉因一直听见他肥厚的嘴里吐出 “之主” “显灵” “护佑”之类的词,好似虔诚的教徒。接着他睁眼,盯着卢米安胸口的深孔看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伸手想去合上卢米安的眼。
这时摩菲开口:“不用,多比尼奥。先这样就好。等到裹布过来,我再帮他下葬。”
“摩菲,你可真是狗娘养的。”多比尼奥皱着眉头骂,这还是他帮杜兰做事后头一次,“你得换身衣服再出去。地毯不能要了,椅子也得烧了再换一对。还有这件衬衫,这件外套。全得烧了。光铺满整间房的地毯就得要一千伊尔。”他没有明说,但他关心的并不是钱。
摩菲只是揉着眉心摆了摆手 :“我都不要了,以后这个屋子不用放东西。剩下的这帮外人,你领走五个去换衣服。三个先在酒店住一晚,不能出房间。剩下两个去赌场,换班的时候接走。”
他又嘟囔了一句:“叫那两个拿裹布的快点。”
他已经接受了这个角色,摩菲·杜兰用卢米安的鲜血受洗了一回,现在他已经能随便装修这间房间了。多比尼奥没有反驳,只是瞪着眼睛打量了好一番摩菲整张脸溅上的血迹,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他一边闭眼做着祷告,一边领着几个士兵出门,艾德拉因留了一个在身旁。多比尼奥朝他鞠了一躬,然后走到了身后看不见的位置。
门很快就关上了,其中有个姑娘好奇地朝门里打探了一眼,但什么也没看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下楼声,很快就远去了。
摩菲·杜兰站了起来,走到桌子的另一边打开抽屉,看见全是卷烟,还有一个卷烟器,于是又把抽屉关上了。他没有喝酒的心情,坐在桌子边缘,弓起背来,在桌面摆着的订单上签下他自己的名字摩菲·杜兰。接着,他把笔丢到一旁,刚好碰倒墨水瓶,正在血染红的地方,黑色像疫病般蔓延开来。他嘶声骂了一句,拿手胡乱擦拭桌面,整只手掌全如他身上的布料一般冷黑。
艾德拉因·杨基米尔这时看着颧骨高高的卢米安,想起摩菲那个颧骨高高的老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但他没有多问。他和朋友的家庭关系和睦,但他不会过问任何一个不想说的人。
他依旧像一个将军一样站立着。
“艾德拉因?”摩菲说。一个询问的语气。
“怎么?”艾德拉因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
接着摩菲好像没能憋住笑,身体发着抖。他显然也觉得很好笑。“你知道吗?我们都觉得你该讨个老婆了,在夏礼撒。圣城的女人,按圣城的方法办结婚,在掌心挽一圈小雏菊,请个神父。”
“我没有这个想法。”
“我是这样办的。雅科夫在圣诺佩亚办过一个,他请了我,你那天不在。后来他在圣歌德嘉又办了一个。他们都说这样才能在圣城安身立命。”他抬起头看着艾德拉因微笑,“女孩们就不这样想。她们觉得了解一个男人要的代价太多。”
“这是他们教我的。”他重复,“这是他们教我的。”
北方人沉默不语,望向窗户外明亮的街灯。卢米安睁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张着嘴,没有人替他说话。今晚没有人吸烟。灯影轻轻晃动,在摩菲·杜兰的脸上游弋,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地照出一阵猩红的冷光。
温暖、湿润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