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抓起层层叠叠的珍珠宝石项链,顾不得喊上女仆,自己忙乱地戴了。珠子间碰撞的声音哗啦啦响,就像风铃一样。
“小宝贝,”她轻声嘟囔着,“我们得去参加冯依娜夫人小女儿的施洗了。快点扣上你的扣子。”
他第一个反应是自己已不小了。母亲总是爱搂着他肩膀,叫他“小宝贝”“小蜜饼”,和他四五岁、七八岁的时候没有不同。而他已经长大了,知道了很多成年人也不知道的事情,而其中有些太过幼稚,他又将它们抛在脑后,装作从不认识。也许成长就是这样的,他正如同褪去第一次壳的甲虫,只能在沉默中丢掉过小的鞋子、过旧的衣服,还有过于不好的记忆。他没有选择将情绪摆在脸上,只是垂下头扣好了自己的腰扣。长而苍白的睫毛在他的眼睛上打下一片阴影。
母亲轻轻拍打着自己前胸的衣服,做着最后的整理。她的蓝眼睛比四年前更忧郁,医生说那可能是衰老和神经衰弱的征兆。他哪个都不明白。如果衰老也是随着年龄增长而进行的,那他该如何区分衰老和长大呢?他又有什么必要恐惧衰老呢?
他没有提问。
母亲微笑着搂了搂他,牵着他下楼,登上马车。马儿嘶鸣,皮毛油亮。他忍不住抚摸它的鬃毛。卫兵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们,像是看着笼中的动物。
他已经很久没有养过鸟儿了。
蓄满大胡子的卫兵长来了。今年还没到下雪的季节,他没有穿那件别满金灿灿的勋章的厚披风。
他的名字是斯捷潘·伊万诺维奇·布什佳耶夫。他有些记不太清楚父名是否正确,他不敢仔细看——那是他偷偷去找书房里的玩具时看见的。这串名字写在父亲桌前摆放的任命状上,开封的墨水瓶静静地立在一边,笔尖沾湿的地方飘着父亲苦闷的签名。
来到这座城市后,父亲签署了成百上千份文件。雪花一样的纸张由不同面孔、不同身份的人们带来,又匆匆带走。所有人他都不认识,先前来拜访的人们再也没有来。有时他坐在窗前,从窗台的缝隙中向外偷偷看,就能看见众人如他玩具盒中的锡兵一般晃动着走出卫兵环绕的大门。
更远处,工厂正在筹建,巨大的烟管如黑雾般压在云层的末尾。
那就是工厂吗?他想,还是说,那就是文明?
父亲从马车的另一侧走来,抓着手杖,手套沾上了一点点墨水。他先是看了一眼母亲,随后开始和布什佳耶夫说话。
“布什佳耶夫中尉,我们需要出去。冯依娜夫人邀请我们出席她小女儿的施洗。”父亲说。
“冯依娜夫人?你说的是冯依娜·礼嘉诺娃?”中尉问。
“不是,是她的女儿。小冯依娜·波列诺娃。”母亲轻轻地出声。
“她的丈夫和兄弟在筹备西南那块土地建厂的事宜。”父亲的脸有些发红。
布什佳耶夫不说话了。他的脸上也散发着一种悲伤,但这股悲伤不像母亲脸上的那样苍白脆弱,而是另一种理所当然的、让人不安的情绪。他不喜欢布什佳耶夫用这种表情看着他和他的家人,这让他深刻地感受到他们被刻意地远远隔开,就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矿场之外。
他们很快就得以登上马车,向太阳落下的方向走。路途并不远,只是摇晃得很厉害。等到他们下车时,他们已经到了庄园里面。没有人在大门前敲他们的车门。父亲从左侧的车门一跃而下,匆匆离开了。
这安全吗?他没有问,只是紧紧抓住母亲的手。
母亲转过头来,拍了拍他的肩。
“小宝贝,我们先留在车里。待会还得去教堂呢。”
“这儿不是目的地吗?”他问。
“不是,还有好一段路呢。你千万别在这儿乱跑。”
“那我们不是来这儿做施洗的吗?”
“傻瓜。施洗怎么会在庄园里呢?施洗得去教堂。你父亲在这里有些事情罢了。”母亲说。
不会吗?他沉默着。
父亲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他很快便上了马车,神情中有无尽快活,有些像尤里出生那天。
他真的还记得那么久前的事吗?还是他已经把想法混淆了?他想起尤里,他金色头发的弟弟。他要是再乖一些,这一次他们就能一块出来了。
但这真是一件好事吗?他会不会在刚才的时候,就跑出去庄园里玩呢?他会不会也在某种驱使下,和他一块胡闹,让他们一起受更重的责罚呢?
他垂下头。腰扣在摆弄中又松开了,他伸手将扣子扣得更紧了一些。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母亲先下车,父亲随后,他最后一个。仆人靠过来扶住他的手,他不放心地抬起一点点,随后像他本来该有的那样,神气地将他的重量搭在那只粗糙的手上,轻快地跃下马车。
“呀。我头次看见他。”女人说,“托谢。托谢·马克西莫维奇,对吧?”
女人吃惊地望向他,脸上有残余的笑意。她和母亲年纪相仿,但留着一头深棕色的卷发,每一缕头发都像长瓣的菊花一样乱转着延伸。眼睛也是棕色,还瞪得圆圆的,时不时眨动着。
“他多少岁了?我猜他得有十四五岁了。长得多高呀!脸上还红扑扑的。像个苹果。”她俯下身来看着他,“小宝贝,你现在冷吗?”
他摇摇头。他没有继承爸爸和妈妈的蓝眼睛,甚至头发也如雪般白。人家说他是拜德瑞斯基家最不该挨罚的那个,因为他“是个米洛斯塔夫的种”。
真奇怪。究竟是什么让她认出了他呢?
“冯依娜夫人。我叫托谢,是弗拉塔侯爵拜德瑞斯基的长子。”他故意挺起了胸。
女人笑了,健康、兴奋而温热。他们总说冯依娜夫人不如他的母亲弗拉塔侯爵夫人美丽,这让他总是思考,是否美丽和悲伤是以母亲为中心延伸的近义词。
“他才十三岁多一些。”母亲搂过他的肩膀,“对谁都有些害羞。”
“这个年纪的男孩儿,要是不害羞,准得长成个混蛋。——我们朝里走吧?”
冯依娜夫人边说边挽着母亲的手朝里走去。这是一座不大的教堂,雕塑静静地坐落两侧,两尊都是女性,体态英勇,一尊背生双翼,另一尊手握稻穗。在她们身后是两扇巨大的教堂花窗,两棵背生的花楸树下,他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在歇息。
冯依娜夫人继续说:“玛丽亚,我一定得要你做她的教母。别人不知道你的好,我是从小就知道的。”
“你别这样夸我。”母亲快要把脸塞到手里去了。
“那四年前,舍别列夫人和季奥奇去给你求情,你为什么……”冯依娜夫人越说声音越小,他听不真切。这时父亲走到他身边,拿手杖勾着他的肩膀,要和他说话。他朝后绊了几个踉跄,彻底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了。
“尤里今天还在闹脾气吗?”父亲问。
“我不清楚。”他回答。
“他今天没来找你玩?”
“他知道我要和您出来,也生我的气。”
“之主在上。”父亲开始嘟囔。他有些恼恨地敲起额头,像头老虎似地盯着他。口水似乎从男人的嘴里飞溅出来。
“他干嘛老这样?他不能听话一点?又不是我不给你们出去!一点儿都不懂得体谅!”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回望父亲。
父亲的脸上突然升起和母亲同样的悲伤。男人伸出手来,紧紧揽住了他的头,塞进怀里。戒指硌得他生疼,但他没有说。
“对不起,爸爸。”他说。
父亲放开了他,拍拍他的后背。
“去吧。她们已经走到神父那儿了。”父亲说。
他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父亲的表情。父亲只是微笑着,庄严和礼貌再次显现出来。母亲和冯依娜夫人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招着手。冯依娜夫人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婴儿,穿着一件洁白的小礼服。她在吮着自己的手指,没有看他。
“时间快要到了,快些。”母亲轻声呼喊。
除了他们一家外,现场只剩下几位,无一例外也都是冯依娜夫人的好友,或是好友的配偶和孩子,诸如此类。他们都看着他,有一两个孩子带着不同的天真懵懂,剩下的大人中,有不少都带着布什佳耶夫那样的神情。他们没有谈论,但他已经逐渐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布什佳耶夫是来保护他们的,而那些大人们也不会在乎他们做了什么。就像父亲不会在乎尤里和他会不会在庄园里挖些什么、砍倒些什么、设置些什么。他们是安全的。
他不再看向他们。
母亲捧起孩子,站到水台的一旁。冯依娜夫人跟在她的后面。他遵照礼节,站在母亲的右手边。冯依娜夫人拉过他的手,让他靠在她的怀里。她的衣服上散发紫罗兰、糖和湿漉漉的树林的香气。他有些想要流泪,却不是因为感动、悲伤或欣喜,而是一种无可抑制的、哭泣的野望。
神父开始念祷词,行点水礼。香草沾着几滴水珠滴在婴儿的额头上,她忽然叫闹起来,脚往下不停地摆动,踢起盆内的水花,有些洒到了他的手背上,一片冰凉。他低头闻了闻,没有味道。这不过是普通的水。
母亲轻柔地摇晃着婴儿,朝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她的名字和你妈妈一样,都是玛丽亚。”冯依娜夫人弯下腰,在他的耳边说。
“我希望她能快快长大。”
他歪了歪头,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冯依娜夫人热切地搂过他梳理整齐的脑袋,把头发揉得乱糟糟,又在上面亲了一口。
他愣愣地盯着湖蓝色眼睛的婴儿,那婴儿正吸吮着自己脆弱的手指。施洗时的水珠挂在她的睫毛上,像是早晨花瓣上的露水。
他该祝她快快衰老吗?
他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