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亚尼还不知道男人就是雅科夫·拜德瑞斯基,有着剥开皮肉的狼狈与剪去枝桠的狠毒。对一位拜德瑞斯基来说,缺乏考虑、毫不遮掩的注视是一种亵渎。雅科夫像是只领土受到侵犯的野兽似地盯视他,全身朝他旋转,双肩稍稍耸起,凶狠而富有敌意。
前言
*亚尼&雅科夫,无配对意义。球*:这也要拉郎你真是没救了
*本文关于亚尼的一切都是胡编乱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1538年雅科夫身死的风波使他与父母离散。
*OOC,不会写亚尼,写到最后已经完全放飞。没想到比Se更难写的是亚尼(………………………………
正文
亚尼·斯托克罗夫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倒吊在树上。
世界是颠倒的,还晕乎得有些可笑。脑袋像秋千似地晃悠,双腿支在足有手臂粗的树干上,手垫在脑袋后,亚尼把油橄榄树晃得沙沙作响,薄雪哗啦啦落了一地。稀疏的树叶掩映下,陌生男人斜着眼瞟向面前的矮楼,轻轻呵气,白雾遮住他的口鼻。
男孩肆无忌惮地窥视他。后者就像从没发觉似的,冷冰冰地立在车窗旁,手靠在颊侧,嘴唇下意识地蹭着戒指的边缘。车尾的浓烟飘尽,这时亚尼才看清,他的领子附近裹着一圈厚实蓬松的毛皮,油亮的棕色下有几枚大小统一的白色小尖,典型的库尔斯克林貂。亚尼见过比这还要俊美的林貂,但那是从霍克里加的雪地里钻出来的、活生生的小家伙,这么完整的貂皮,哪怕在大集市里他也没见过。他听更大点的孩子说过绿篱之愿有位顶好的猎人,单单一把猎刀就能杀死一头棕熊,单单一张貂皮就能卖上九十霍伊,就有这样敏锐骁勇,这样胆大心细。也许男人身上的貂皮就是那样的猎人猎来的,多少英勇的好战士才供养得起面前的男人。
那时亚尼还不知道男人就是雅科夫·拜德瑞斯基,有着剥开皮肉的狼狈与剪去枝桠的狠毒。面对这样的注视,大部分人只会拿他当不懂事的孩子,别扭地走离他的视线,但男人不一样。对一位拜德瑞斯基来说,缺乏考虑、毫不遮掩的注视是一种亵渎。雅科夫像是只领土受到侵犯的野兽似地盯视他,全身朝他旋转,双肩稍稍耸起,凶狠而富有敌意。他起先还觉得男人的蓝眼睛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生动与美丽,让他不忍心把它们比作蓝宝石诸类死物。但在对方率先摆出敌人的姿态后,他突然沮丧又得意地发现,男人的眼尾有着几不可查的皱纹,被发梢与礼帽的阴影掩盖。疲惫与衰老追逐着他,原本脉脉的眼波也变成了刺痛的眼锋,盛气凌人、剽悍,乃至目空一切起来。
野孩子突然想起自己是害怕狼的,这想法像是枚冷飕飕的利剑扎进心里。他顿时对面前的男人失去了兴趣,心里乱糟糟的,干脆打了个旋,手撑起身子,坐在树枝上,藏在簇生的叶子里,不再看他。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得很长久。亚尼不清楚猎人是如何挨住性子,只为等候猎物驻足在枪口前的;单单维持这次微小的战争,他就已经百无聊赖,恨不得朝貂皮领男人丢去几块石子助兴。而战争的另一端,一直到父亲匆匆下楼,为男人打开车门,二人乘车离开, 男人都从未发过一句言。就连在这里呼吸,他都摆着一副鄙夷的神色,手捏衬带里的丝织方巾,往鼻子上擦。男人无疑是注意到了他的——在弯下腰的瞬间,亚尼分明看见,他拿着那份自封的胜利,得意洋洋地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好像要出言嘲讽,好像又要微笑。亚尼弄不清楚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招,只瞪大眼睛,像看一头动物似地盯着他。
一头皮毛顺滑的、城市豢养的动物。
夏礼撒人爱养花里胡哨的猎犬。这儿的猎犬和霍克里加的不一样,和狼更不一样。亚尼见过狼,能分得出来它们的差别。一望无际的库尔斯克原野,一览无余的雪天,一对幽深冰冷,朝外凸出的灰眼珠。当时他也倒吊在树上,河水照往年一样结冰,但还没有结厚,一脚踩下去全是冰渣,树木全是光秃秃一片,遮不住鸟兽行走的痕迹。除了把受冻挨打当成勋章的孩子外,没有人打这里过。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几只快要冻死的鸟蓬着羽毛振翅,往河流的上游飞去,声音突兀得渗人。苍白的世界里,一头孤狼缓慢地涉水渡河,纸般厚薄的冰层在它脚下没有一点响动。雪地上他歪七扭八的鞋印旁多了一串笔直而轻盈的爪印,那头畜牲停在树下,像观察死人一样歪着头看他。
“来呀,狼,我不怕你。”他喊,擤一把鼻涕,“你就是只能站得起来的大狗。”石头藏在怀里滚烫,他抓起弹弓瞄准狼的脑袋。狼跃向一旁,抖落脊背上的残雪。石子歪歪地掉在雪里,留下爪印大小的坑。那双野兽的,乌木似的眼睛,依旧湿淋淋地盯着他,像盯着一件将被开膛破肚的毛皮。直到枪声惊破原野,那畜生就像一坨烂肉似的倒下去。五六个男人从冷白色的林子远处疯了似地朝他跑来,父亲边咳嗽边喊他的名字。猎人收好枪支,从腰间取出小刀割下狼皮,那冒着热气的鲜红肉块好像父亲病红的脸颊和颤抖的呼吸。
战火比结冰烧得更快,他们赶在赤拓西亚整个地变成废土前离开了捷文2。父母们步履艰涩,目眦欲裂,远眺万里之外的城市,绝望和紧张如苔藓般覆盖他们灰暗的脸。封冻的故土上没有铁轨,他们需要跋涉到一个有火车停靠的、温暖一些的地方,才能谈及背井离乡。而对于他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这事儿并没有那么糟。他们能在父母为未来掩面哭泣的时候打球、打猎,或者互相打架,累了就待在一起偷偷谈论大人的事情。比起这段时间,亚尼更讨厌的是火车上的日子,恶臭的空气,不分昼夜的噪声,和一段时间后就不再新鲜的旅途。他一直记得到底是谁提议他们乘坐火车逃难来普洛兰,并且几乎讨厌他直到现在,哪怕那个人是他暗恋姑娘的爸爸。他甚至觉得,讨厌雅科夫不过是对这段经历的迁怒。正是因为铁路公司,他原本无忧无虑的人生才有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注脚。哪儿不愉快?他也说不上来,但这份愤怒总要有一归因。而就像讽刺画报上的一样,发钱的总是应该被唾骂的那一个。
亚尼对雅科夫的厌恶没有持续很久,抑或说,这份厌恶很快转成了星星点点的仇恨。父亲没有如言砍倒那棵油橄榄树,把所有枝干砍下来当柴烧。那毕竟是其他邻居种下的,而且夏礼撒不允许随便烧柴。但亚尼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当雅科夫不喜欢一个人时,父亲就要帮他完成所有不喜欢的表示,而他本人则可以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穿着貂皮领子的大衣站在薄雪里,好似遗世独立,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用出口。不仅如此,父亲还显得异常荣幸,就像帮他完成什么事情也是需要争抢的,还得感激涕零一样。他应当是问出了这一问题的,可能还带了点儿脏话,不然父亲不会比以往还要生气,要拿皮带打人。但他肯定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答,不然,他不会在挨打后还不记得。
刨根问底毕竟是教授们的事情。穷人们要做的是第二天起来后,挨打的孩子还能张嘴吃面包,在母亲凶悍地抽起擀面杖前收拾好餐桌,父亲则在所有家人醒来前赶回雇主的住所,继续日复一日,用微少的工资填补车库楼顶房间里单薄的被芯。在偶尔谈及工作性质的闲聊中,父亲开车载他——有时也载他的其他生意伙伴——前往他从未去过的地方,远远跨过施塔腊尼塞河,去城镇核心区,或者往西走。那些让父亲越来越见多识广,越来越沉默寡言的地方。亚尼有时会想,如果不是那次简单的来访,那人是否知道父亲开着这辆车,一家人却住在那间破败的住所里,墙壁像从旧国度带来的某种病症患者的皮肤般不断剥落。答案是否定的。雅科夫·拜德瑞斯基没有闲情逸致,更不允许自己的司机无所事事。他只有罕见的恩赐,没有休息日,也没有假期——霍克里加人不能跟夏礼撒人似的游手好闲。他们工作且必须工作,才会有棉被、大衣和面包,哪怕单薄、粗糙,难以下咽。“在这里,我们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而客人没有资格挑三拣四,”母亲解释时放下浸满水的被单,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亚尼不喜欢这个荒诞的解释。在霍克里加,客人是被尊敬的,而不是被轻视的。而且,如果这就是夏礼撒人的待客之道——为什么雅科夫·拜德瑞斯基却能活得像他们一样好?
母亲没有作答,转身拧干衣物,手指因仍料峭的冷风胀得有些发红。夏礼撒不像捷文那么冷,那几枚手指上的冻疮看起来没有那么恐怖。往年的冬季长夜漫漫, 四处无人,偶尔会有母亲起床为手擦药的抱怨声。所有的女人都会赶在中午时段漂洗衣物,那时候天没黑,运气好的话,河面上还有点儿阳光。更多的时候,冷风过境如狼嚎呼啸,她们不得不用用粗大的松树枝插在冰面搭起屏障,有时树枝上还挂着草席3。至少在夏礼撒,天气总和春天一样好,没有胡萝卜似的手指,也没有近乎永恒的夜晚。这城市是贪婪的,它吃掉了他的游戏、他的朋友,甚至他父亲原本会讲的那些狩猎的故事;但同时,这座城市也是温和的,冰封的河水会逐渐消融,光秃秃的枝杈会重新发芽,事情不总像块死木,更多的时候,它千变万化。
亚尼从油橄榄树上直起身,浓密的树影已经可以完全遮住他了。树干摇晃的沙沙声让人烦躁,在枝桠上倒吊着摇晃的游戏幼稚得发笑,爬上最高处也不再是小混蛋们推崇的巅峰成就,至于厚实繁茂、浓绿如新的叶片,在夏礼撒好像也没那么新鲜。好在父亲不再反对他呆在这儿,有个人帮忙看车子,他还能回家多睡个几小时;而且只有在这儿,父亲的雇主才不会一眼就看见他。
雅科夫·拜德瑞斯基从不驻足与移民区的人们闲聊,他穿行的姿态如同穿越一片无人的荒地。与初次遇见他时不同,近些日子,男人不再独行,也不再穿着那件貂皮领子的大衣。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轻薄柔软的羊羔绒外套,修长如孔雀闭合的幅摆。其他几个同样衣着考究的同伴随他而来,有些与他并肩、负手而立,有些则怀抱各色文件袋,脸上挂着亚尼只在城市广告牌上见过的那种笑容:热情、虚假,有点滑稽。屋顶母亲模糊的谈笑声突然停了。女人们从晾晒的床单后探出半张脸,用漠然而不信任的眼神盯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对她们而言,雅科夫·拜德瑞斯基是一只游走在浅滩对岸的动物。他轻盈地踱步,时隐时现,但不会跨越界限,钻到人群中来。她们于是毫不在意地彰显自己的存在,告诫他此处有人的踪迹,不应觊觎,不应靠近。泛着不均匀灰色的棉麻布料上,她们干燥朦胧的身形几乎没有变动,风只一吹,影子就再也看不清楚。更多的人们从无数角落探出头来盯视他,从屋顶的烟囱后,庭院的角落里,或是厨房的窗户旁。半打小男孩的鼻子也冒了出来,玻璃窗把他们的小鼻子都挤扁了。亚尼短快地呼了一口气,一只手牵住主干,半个身子跃出树丛,朝其中一个男孩甩去一枚石子。那小混球躲得飞快,当即收好弹弓,朝他扭一个鬼脸。簇拥之中的男人听到了石子击窗的脆响,眼角余光掠过树冠,掠过他藏身的枝干,掠过他淤青的膝盖——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是亚尼第一次见到男人这样微笑。那确实是一张被之主眷顾的脸,那股尖刻的、沸腾的、伟大的美质,恶毒的、刻薄的、卑劣的光彩,全都随着唇边浮现的微笑化成别的什么、他形容不出的东西。丝绸领结温顺地蜷在男人的颈间,洁白而柔软。等回过神来,亚尼更没好气地骂了句脏话,整个地窜回树冠里。枝叶簌簌作响,成串成串或白或绿的花枝扫过他裸露的手臂或脸颊,夏季几乎晕眩的燥热中,浓烈的花粉气味逐渐蒸腾成一种灿烂的花香味,害得他狠狠打了好几个喷嚏。男人模糊的安缇语几乎没有北方口音,语句末梢带有还没结束的模糊笑意。他尽力不去听他说的每一句话,但这一句还是溜进了他的耳朵,“总而言之,这里无疑是个好地方。……”
他的嗓音温柔得让人胆寒,像一把身裹丝绒的餐刀。亚尼的脸颊慢慢灼热起来,像碰到了块烧红的石子一样迅速转向一旁。这还不够,他迅速扯起手旁的花枝,好像忙活着什么似的,装模作样地摆弄起花朵的形状。
丑死了。什么时候结果?
接下来他们谈了什么,男孩一概没有听进去。等他迷迷糊糊地跳下树,端起家里母亲熬得滚烫的稀汤,早就已经是傍晚时分。他完全忘了,早在三个小时前,他就该把用废报纸包起来的面包切好,及时叫醒小憩的父亲,把汤锅从灶火上移开冷却。不过代价也只是母亲的一顿抽打——大部分时候,她都追不上他,小部分时候,她根本没空打他。亚尼揉着眼睛胡思乱想,在树上时他究竟梦见了些什么,似乎没有雅科夫,也没有移民区,更没有父母——那他到底梦到了谁的脸?他想得太入迷,以至于嘴边烫起了一个不小的水泡。
接下来的日子滑得比河里的鱼还要快。枝叶生长,花果坠落,树荫渐浓,枝头指甲盖大小的青果越来越大,亚尼在树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这不是因为他长成了大人,摸着伊榭的良心,他还在上学呢——而是因为从那件事后,他再也没什么可看的了。雅科夫·拜德瑞斯基和他的同伴们走出了移民区的视线,像大雁一样朝着施塔腊尼塞河南岸飞去。施工队的人越来越多,工地上竖起了半人高的围墙,上面钉着的木牌写有什么“私人财产”、“禁止入内”的字样。当然,他们这帮小孩是不会听的,只要能翻进去,该偷的偷,该砸的砸,要不是他手快,没收掉其中一个臭小子的作案工具,新装的玻璃一个也剩不下。
好吧,他记错了,剩下的那块是他用收缴的弹弓打的。
雅科夫显然没有记恨他们,当然也可能是找不到该记恨的人。那辆黑色轿车很久没再来过家门口,亚尼还以为自己会认不出父亲的脸。毕竟才几个月没注意,一处破房子就能被夷为平地,一栋高楼就能拔地而起。不像落满灰尘的捷文,夏礼撒就是这么千变万化,他又怎么不能学学它?
令他失望的是,他显然还能认出父亲,只是后者的肩膀比从前更加低垂,垮塌得像座失去支撑的木棚。母亲听着脚步声从厨房绕出来,匆忙抹了抹手,把餐桌上的面包渣扫进掌心。亚尼站在角落里,手里还捏着一块嚼了一半的干硬面包,装作没看见她瞪眼。
“去买些新鲜的面包,”母亲说,手指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把那洗不掉的灰尘又带了回来,“应该还赶得上。”
亚尼本想说什么,但父亲的目光扫过来,那意思是“再顶嘴就打人”。于是男孩什么话也没说,像只受了训的小狗一样溜出了门。他挺爱去买面包,时间对得上的话,偶尔能遇见那个姑娘,可现在面包店都快关门了,他再怎么晃悠都没意思。卖面包的是个夏礼撒女人,不会骂他们是北国佬,但也没给他们便宜过一个伊尔分。她白花花的手臂上沾满了面粉,看起来比刚出炉的面包还要松软。亚尼心不在焉地报上母亲的默认菜单,女人如数摆好面包,随手抓过一张旧报纸包裹起来,粗暴地推到他面前。报纸上的油墨还没完全干透,沾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一道道发灰的印记。
移民区的街道在薄暮中变得模糊不清,屋檐的阴影像是一张张大网,覆盖在每个匆匆前行的人身上。亚尼走路不需要看路,他对这儿比自己的掌纹还要熟。
被咬下的面包屑沾在报纸上,男孩伸手抖了抖。
标题亚尼基本看不懂。新开发区落成晚宴圆满举行……什么吧啦吧啦的。大概就是一堆人喝酒吃肉,唱歌跳舞,大半夜不睡觉,差不多是这样。照片上几枚西装革履的人影正举杯微笑,照片边缘挤满模糊的笑脸,像一群被驯服的猎犬围着主人打转。雅科夫·拜德瑞斯基站在偏左一点的位置,指尖搭在高脚杯上,像在抚摸情人的脖颈。湛蓝的眼睛印成不清不楚的灰色,像个得了白内障的瞎子。
报纸原来是这么廉价的玩意儿。他的手指沾着油墨和面包屑,模糊了雅科夫那张脸庞的轮廓,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更加阴郁,更加不可捉摸。亚尼胡思乱想,快步撞开家门,又飞快转头,捡起撞掉在地板上的面包,简单擦了擦就塞回怀里。反正不是他吃。
他一进门就把面包一股脑地丢到桌上,嚷嚷自己累死了,想睡觉,晚饭就不吃了。父亲还没骂完,他就先锁好了房间门,把自己丢到床上,把脸埋进毛毯里。他当然不会睡觉——他已经很困了,眼皮不停地上下打架,可喉咙里还填塞着难以言喻的干渴,压得他呼吸都困难。
不一会儿,父母压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
“还有几个月了,到底搬去哪?有哪个邻居跟你说起没有?”
“米哈伊尔说城东还有地方,那里的房租我们还付得起。只是离纺织厂太远了,我肯定还得找一份新的工做……”
“总比饿死强。”
“你做他的司机那么久,你就没听他聊起来?还要等家里收到信?”
“我怎么知道?那生孩子没屁眼的狗东西当时跟市长说的就是河南岸那一圈……啊,该死的。”
“亚尼呢——亚尼怎么办?学校……”
“学校?那小子连报纸都读不通顺。”父亲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被烟呛到了,“拜德瑞斯基家的马厩还缺个刷蹄子的马僮,那才是他的学校。”
这个老东西——明明他自己连名字都不会拼,还敢数落他?!
“伊榭辛珀拉……” 床板吱呀一响,母亲起身去关窗。她肯定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但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祈祷,就好像一家人来圣城是因为她是信徒一样。
“总有办法的。我去找拜德瑞斯基先生——他肯定有法子的。”
父亲的声音黏在喉咙里,像一块嚼不烂的硬蜂蜡。房间里又归于沉默,只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发出细微的哨声。
父亲回来时没有说雅科夫·拜德瑞斯基的反应,只说了到时候他会有两天的假期。亚尼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歪头,盯着父亲污浊浑圆的眼珠。狼死后被割下皮毛时,眼珠就是这样黯淡无光。面前的煎蛋被他叉得四分五裂,蛋黄散得像狗在沙子上撒尿的结块。母亲松开油腻的围裙,为如此浪费又朝他毛茸茸的后脑勺打了一巴掌。
其实他们要收拾东西并不多,不过是几套衣服床品、厨具餐具,还有几瓶父亲藏在柜底的烈酒。小小的房间里,能够容纳下的他们只有这么多。一些气味,一些记忆,和一些无处安放的自尊——他们从霍克里加带来的全部家当,还得原封不动地带走。母亲垂下头安慰他,他们并不是要离开夏礼撒,这座尚未填满、尚未烦躁的城市还需要他们,至少是他们的劳动。爸爸还能为雇主开车,妈妈也有法子补贴家用,补衣服、修雨伞,这些都能做。等到过两年春天4,你也够大了,到时候爸爸会拜托拜德瑞斯基先生,给你找一份好的差使。瞧呀,生活是会越来越好的,不是吗?
“不会。”他嘟囔。
“什么?”
“我说——不会!”他大声嚷嚷,“永远不会!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全是孬种!”
父母像看只怪物似的看着他。他首先感到悲伤,在悲伤之上,他感到愤怒。辘辘饥肠里,一股横遭背叛的厌恶随着胆水一块涌上喉咙。不是雅科夫·拜德瑞斯基,而是来自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他的邻居。没有一个人胆敢站出来螳臂当车,朝雅科夫那头绚烂如丝绸般的金发吐上一口口水。赤拓西亚的战火还是把捷文的活人全烧死了,那些顶好的、英勇的猎人,全都死在红雪山上了——因为夏礼撒是不需要猎人的,那样“效率太低了”。这儿有农场,有养殖场,有电车,有比他整个人还要大的纺织机器。他妈的,真不知道他们俩得意个什么劲——
“小兔崽子。你再说一遍?”
父亲扬起手来要打他,那张病红的脸颊和颤抖的呼吸像头快死的动物,胸膛顶着廉价的正装布料起起伏伏。他甚至没有时间换身衣服。为增加他这没用的老爹动手打人的信心,他张口就开始大骂——畜牲、狗屎、贱人、王八蛋、老不死的、没良心的混蛋——只要父母当着他的面说过的,他一个都没落下。哦,他聪明地没用“生孩子没屁眼的”,毕竟他确实有屁眼。在被逮着后领打个半死前,亚尼像条泥鳅似的窜了出去,手上的行李全丢了个干净,瓷碟哗啦啦碎了一地,差点绊他一跤。
父亲的骂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已经远得听不到了。跑在路上,他的脑袋出奇地冷静,凉丝丝的轻快像薄雪一样盘旋在脑子里。那枚收缴来的弹弓在他的口袋里硌着他的大腿,如果他们不会报仇,他会的。雅科夫·拜德瑞斯基活该遭逢此罪——这念头像颗冰冷的石子,一路磕绊着他的心脏。亚尼知道他该去哪儿,他的腿比脑子先一步记住了那条路。曾有几次,他老子带他去过那地方,不是真的带他去,起码在他嘴里不是。在雅科夫不需要用车的时候,他偶尔会带他出来兜风,条件是不能穿脏衣服,更加不能把鼻涕抹在座椅上。如此一来,父亲才会名正言顺地顺带瞄一眼他这个碍事的小崽子,还不等他玩够车窗,就把他一脚踹下车,叫他自己走回去。亚尼总会沿着大路慢慢走,故意拖延时间,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靠边停车,低着头,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迎接这辆轿车的真正主人。
他缓缓地绕过了主楼,弯腰穿过几排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枝条划过他裸露的手臂,留下细细的红痕。他顾不上疼,眼睛死死地盯着车库的窗户。车库外壁涂着乳白色的漆,看起来比他擦了三遍的餐桌还要干净。视野正中是一扇小窗户,高度刚好能让他踮起脚尖看见里面。他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留下一道长长的污迹。母亲明天又得骂他把鼻涕擦在裤头上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守夜人的咳嗽声。风从河上吹来,带着水草和泥土的腥气,吹散了他额头上的汗珠。当他终于靠近车库墙壁时,他的手心已经湿得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
窗户比他记忆中要高一些,他不得不找来几块砖头垒起来,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骑跨在窗户边沿。这枚弹弓并不好使,木柄上的小刺没打磨,皮筋软塌塌地垂下,用得都硬了,两侧全是裂痕。没事儿,还能用。他试探性地牵拉皮筋,往中央放上一枚石子,眯起眼睛。
皮筋拉紧。放开。
轿车玻璃碎裂的脆响比他预想中更沉闷,裂纹如蛛网般爬满车窗,随即整块朝内倾塌。他立刻翻身跳下窗户,沿着来时的路,像只得了疯病的兔子似的飞跑出别墅区。
复仇的快乐去哪儿了?他咧开嘴巴,强迫自己因久违的成就感到骄傲。这才是个猎人的好儿子!他想象,那个生孩子没屁眼的雅科夫早上起来,望见玻璃上破开的大洞。眼里的惊怒明白而清楚,甚至有一股晴朗、湿热的雾气。哦,瞧瞧,他被如此无耻的恶作剧气哭了,睫毛低垂,全身颤抖。“谁干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一定把你找出来!”而罪魁祸首,盖世英雄,亚尼·斯托克罗夫早就舒舒服服地窝回毛毯里睡得香甜。作案工具?没这回事,除非那个浑身珠光宝气的混蛋亲自出征,捏住鼻子打捞满是垃圾的施塔腊尼塞河。
他靠着桥沿直喘粗气,看也不看地把弹弓丢进水里。
没有人会发现是他,没有人会记得是他。母亲还是会哀叹,父亲还是会沉默地紧握方向盘,而他们,他们还是要搬走。望着黑暗沉静的河面,亚尼先是啜泣,而后开始大哭。他有预感,他再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了。他会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挣钱养家,到时候,就连他自己也会忘记这车窗上的大洞,忘记河底的弹弓——因为夏礼撒是没有狼的。在这安全、文明的腹地,那些毛色鲜亮、目光炯炯的野兽,永远不会突然出现,嘴和脖子周围有湿红的血斑,逃也似的穿过高耸的城市——除非这座城市希望它们出现的时候,它们出席宴会,像颈戴项圈的玩宠,像油亮美丽的毛皮。
[-完-]
后记
首先感谢@呗绿 为本篇贡献的标题灵感。
额呵呵可以看得出来中后期开始草味全面盖过亚尼味攻击了全世界……亚尼那种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尿性太不适合这种写法了!但部分文段写得还挺爽,不知道这个味道的亚尼大家觉不觉得合理呢(擦汗
尾注
1牙齿与爪子:《牙齿和爪子》(Tooth and Claw)是英国作家萨基(赫克托·休·芒罗)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以其独特的讽刺风格和奇幻元素著称。
下面每一则故事的主角都是一种凶悍的动物。它们伤害或吞噬着人类的情景,透析出动物凶残的兽性。故事虚悬、离奇。但让我们更加惊疑的是:这些动物会突然出现在雅致的房间里、芬芳的花园或幽静的小片林地间——那些被我们认为是安全、文明的场所。它们为什么会在那儿?为什么作家把这些猛兽带到了家里?
答案是,我们希望它们在那儿。当然,我们并不想让真正的狼总是呆在花园里,那会兴味索然。但有时,当我们遇到了不速之客,或者内心深处很厌恶却又不得不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时候,——一只真正的狼有时会非常有用。作家所描写的动物时而滑稽,时而残忍;但总能撕破伪装,暴露出我们心底的真实情感。(《牙齿与爪子》简介)
2捷文:虚构地名。本中多次出现虚构地名,并非世界观内真实存在,在此不一一枚举。
3冬季织物清洗:
我看见母亲从岸边回来,肩上扛着柴火,手里还提着两大木桶 —— 那是她在冰冷河水中的冰洞里漂洗过的衣物。她把衣服挂到外面的晾衣绳上,脚上的毡靴沾满了厚厚的积雪。(娜塔莉娅・马库斯描述 1955 年西伯利亚德国社区的生活)
在电力未普及的年代,冬季清洗织物在寒冷地区可能非常困难。内衣、亚麻床单、桌布之类都得拿到近一英里外的河里清洗,即便在寒冬腊月,也只能隔着冰面凿开的洞口搓洗。用斧头凿开冰层后,“温暖” 的水面会腾起水汽,在冷空气中袅袅升腾,持续好一会儿。你得俯身凑近冰洞口,在清水中反复漂洗衣物。通常人们会先在室内给脏衣服打好肥皂搓洗干净,再出门进行最后的漂洗。在冰洞里洗衣曾是许多地方冬季生活的日常,至今仍在一些地区延续 —— 例如俄罗斯的部分农村。
4胡编乱造的亚尼年龄:晚钟内亚尼和莱泽列都没有强调自己比对方大所以自己是对方爸爸,所以亚尼应与莱泽列同岁(什么逻辑)。也就是说,在雅科夫死的那一年(1538年),亚尼也许是11岁。当然,也可能更大一些。所以是的,这里亚尼是在做童工(又怎样啊反正都是非法移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