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

“阿特米西亚。”温柔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那是谁？究竟是怎样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温柔？记忆和情感都已经过于模糊，她什么都想不起来。那声音是低沉还是高昂，轻快还是悲伤，以什么样的语调、什么样的节奏念出来的——阿特米西亚通通想不起来，唯独记得曾经有人如此温柔地呼唤过她。

可说到底，温柔是什么感觉？她也不记得了。漫长的岁月过后，留存于心的只有焦躁与无聊。哪怕不记得温柔到底带给自己的是怎样的感觉，只要记得自己曾经体会过温柔，那就足以让人穷极一生去追忆并遗憾。

有一段时间，阿特米西亚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后长久地沉浸在那股淡淡的忧郁之中。那感觉真的很有趣也很美好，就像一个孩子好不容易拿到了心爱的零食，所以要好好珍藏起来，每次只取出一点点，浅尝即止，回味无穷。可是，再好吃的零食也会有吃腻的那天，等到她习惯并理解这种感情之后，漂泊在空气中的暧昧彻底消散了。如果说那忧郁是她与已经忘却的温柔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那么现在，这联系已彻底断绝。

她并不难过。在更早的时候，她把悲伤忘得一干二净了。很可惜的是，她一直没法理解焦躁与无聊，所以也没法忘记这两种感觉。如果她能理解它们，或许也就能想出摆脱它们的方法了。

没有目的，没有感觉，没有波动。按理来说她应该不会动了，但她还是在图书馆里继续着阅读，几十年如一日，久到图书馆本身都已经被毁坏也被翻修过几回了。阿特米西亚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也并不关心，图书馆里的书实在太多了，读完之前她是不会出去的——有种执念迫使她留在这里，虽然她也不记得这执念到底是什么了。因为这股执念，部分古老的典籍被她有意无意地保存了下来，就冲着这点，学会至少该给她颁个奖，可完全没人知道这件事。

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曾有团体在战后为了翻修图书馆而前来考察，当他们发现废墟之中竟然还有一位正在读书的少女时，他们十分震惊。考察团以为阿特米西亚是个在战争中与亲人失散的孩子，责任感迫使他们追着她问东问西，不问出个结果来就誓不罢休，还关切地嚷嚷着要带她去警务署查清身份。阿特米西亚不止是不想解释，她自己也根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她逃了。她可以逃到世界以外的地方去，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点，总之她可以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在世上，她有这个能力。

她消失之后，考察团瞬间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从此，“图书馆的幽灵”在当地传开了，为新修好的图书馆带来了一些额外的读者，引发怪谈的少女自身对此却一无所知，只是趁着四下无人时再出现于图书馆中，蜷缩在某个角落里，自顾自地阅读着书本。

最为人们称道的总是描写爱情与性的小说，读起来很快，刚一归还便又被借走，但很快会被新的流行所代替。最不受人们待见的是枯燥的学术典籍，读起来非常吃力，厚重的书本载满了知识，却鲜少有志士问津，放在书柜上吃灰。

两种书她都读过许多。最初她的心绪还能被情节所左右，或是为了奇妙的知识惊叹不已——她非常喜欢那些古老的知识，像她这样没上过学的少女理应是读不懂的，她却能够理解，并且总觉得比起那些乐理来，她对这些知识格外亲近。而后，在漫长的时光中，那颗心灵逐渐变成一潭死水。她机械地重复着阅读，寻求着能够再次激起波澜的故事与知识，就在这时，“人类的体液似乎是治疗这种症状的良方”，某本没有名字的古书上这样写道——那与其说是古书，不如说是一本笔记，不知是谁把它夹在一堆积灰的书中间，上面盖着的那本是阿特米西亚刚读完的吸血鬼主题浪漫小说。在漫长的等待过后，这本被遗忘的笔记终于被阿特米西亚翻到了。

阿特米西亚对这条笔记很感兴趣，但是该怎么去找人类的体液呢？她继续读下去：“如果想要长期获得人类体液，可以考虑收养属徒（喂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知道对方名字即可）”，笔记上这样写道，看起来挺简单的。

何不一试？阿特米西亚想道。确实存在某种执念，令她一直以来未曾离开这座图书馆，可不管那是什么执念，现在她只想找到解决心中这股烦躁的方法，因此她决定迈出步伐。

她又从图书馆里消失了，然后她再次出现在某个地方，就像从一间房间里走出来，前行几步，走入另一个房间里一样。窗外天色看起来还没有那么晚，她的所在地像是一个尚在准备中的宴会厅，仆人与侍者们端着盛满佳肴的托盘，在长桌之间来回穿梭布置。整个宴会厅很大，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开始的盛宴忙碌着，暂且没有人注意到在角落中的阿特米西亚。

她望向长桌尽头上的酒杯群，相中了其中的某一杯酒。她走过去，面对着那杯酒，拇指抵在下巴上，原地沉思了一番。吐口水？塞一根头发或者指甲片？或者还有别的做法……但那都太恶心了，她自己无法接受，也不会对别人做这样的事。切一块肉或者骨头？那都太痛了，只要一点点就好……

打定主意后，她伸出食指来，缓缓送到嘴边，用力咬下。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力道，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咬出血来，整个过程比想象中更痛，但好歹终于做成了。她将手指伸到那杯酒的上方，用力挤压——

一滴血落入杯中。

就在这时，有人朝这里走近了。阿特米西亚立刻从原地消失，再出现在不远处的窗台上，透过窗玻璃观察着酒杯的方向。

一群穿着华丽的男子有说有笑地步入大厅，其中一对青年与少年交谈着走向酒杯群的方向。青年一看便是贵族出身，身上装饰样样齐全，棕红头发梳成背头，面目坚毅，举手投足间亦洋溢着自信。少年的着装则差了不少，看起来像是侍从，金发碧眼之间积聚着忧郁与自卑，似乎终日活在惶惶不安之中，令阿特米西亚联想到易碎的玻璃珠。

青年正在安慰一脸愁容的少年：“没什么好担心的，杰洛米。”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你也流着沃尔家的血脉，既然是父亲的孩子，他就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忧心忡忡的少年在受到鼓励之后，眉头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您说的没错……或许我真的不需要这么担心……”

“他一直都把你的努力看在眼里，这次就是要给你一个表现机会。只要能成，这笔军功就算是你能力的凭证，届时他便能名正言顺地为你的将来铺路。”青年一边解释着，一边随手拿起桌上的两个酒杯。

其中有一杯就是方才被滴了血液的酒。阿特米西亚紧紧地注视着青年的一举一动，心脏怦怦直跳——她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不知道现在的心情该被称为什么。紧张？期待？害怕？兴奋？似乎都有一些，还混了些别的。无论那是什么，她为这种感觉而高兴。

“不用紧张，先喝几口吧，酒可是能让你安定下来的好东西。一口气全都灌下去，那股热辣辣的感觉能让你忘记一切烦恼。”青年自己留了一杯，将另一杯递给身边的少年。

少年点了点头，接过青年递来的那杯酒，豪气地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看得出来他并不会喝酒，眉头紧皱，经过一番努力才没有呛出来。在青年的笑声中，他放下酒杯，或许那酒确实有着奇妙的效果，他也随着青年一起放声大笑，神情放松了不少。

窗外的阿特米西亚凝视着少年。“杰洛米·沃尔……”她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

杰洛米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宴会厅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阿特米西亚不可能去接近杰洛米，她也并不着急，一切都比想象中顺利很多。

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宴会结束之后的深夜。杰洛米与青年搭乘着同一辆马车回到宅邸，但他的房间与青年不在一个区域，装潢上也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作为贵族之子的房间，室内朴素到异常。杰洛米脱下外衣、吹熄灯火，坐在床沿沉思。失去了酒精的支撑，忧愁与焦虑又重新回到他的眉间。

正在这时，阿特米西亚出现在他身后。

杰洛米隐约察觉到床铺的下沉，他反应很迅速，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被一把从身后抱住。肩颈很痛，他不确定对方到底做了什么，至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什么人？！”他用力一翻身，对方被他摔到床前的地板上。借着微弱的月光，他警惕地看清了眼前的人物。

“女……女人？”少年讶异地失声，呆立在原地。

被摔在地上的阿特米西亚奋力爬起来，再次朝着杰洛米走去。

“等一下……你到底要干什么？”杰洛米手足无措。他毕竟还年轻，头一次遇上女人深夜闯入自己卧室——老实说，这种事就算是在年长的男人之间，也不是人人都会享有。“你……你你你别过来……”

阿特米西亚对此充耳不闻。杰洛米退无可退，跌坐在床沿，阿特米西亚也就这样顺势爬上床。“等等等一下？！”杰洛米被一把抱住，随后脖子一痛，痛到他叫出声。

他终于明白正在发生的事：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在咬他的脖子。他又羞又恼，一把推开她，“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他问道。

被推开的阿特米西亚稳住身体后，站在原地，一脸疑惑。杰洛米正准备开口，却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应该很快就能吸出血来啊？而且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她的拇指抵着下巴，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咬的位置还是不到位吗？”

“……什么？”

阿特米西亚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杰洛米的存在，回过神来，双目注视着杰洛米的眼睛，令杰洛米不由得避开那目光。“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咬人，可能还没掌握方法。”她说道。

“……咬人？”杰洛米试图理解她的话语。他想到了一个很傻的可能性，因为太傻了，他只是以开玩笑的口吻问道：“所以……你是吸血鬼吗？”

“不是，”阿特米西亚认真地回答，“但是我正在努力成为。”

杰洛米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