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少女原来并非如此。
她也曾经有一个名字,但是现在已经很久不用了。她也曾经有个会成长和发育的身体,有着爱她的双亲,有着幸福的家庭。有着不好也不差的学习成绩,有着一些对她不太温柔但是也不太疏离的朋友。住在一个不算太偏僻,却也不太接近城市的小乡村里。
少女名为「蒂娜」,她在洗劫中死去了。
有着一头红棕色卷发的蒂娜,是一个热爱音乐的盲音人。她曾经也快乐的歌唱过,在深夜、在晨曦,在树林中、在草垛上。偶尔她的歌声也会被同乡的乐者朋友嘲笑,但是她并不在意。在歌唱的时候,她感到自由,比起那些将音乐作为武器的玛歌嗣,她可以更加毫无顾忌地歌唱,用她的声音表达自我。
再次,蒂娜是个完全的刹裔托。
城市中的暴乱很快便污染了这个村庄,原本平静的小镇也开始变得人心惶惶。蒂娜看着平时温柔的邻居老爷爷强奸了她的母亲,而又用草叉一下一下地,迟钝且缓慢地反复刺穿着她母亲的腹部。当那些人将母亲的上半身同下半身分别绑在两个牛车上的时候,蒂娜甚至不清楚那个女人是否还是活着的。她畏惧,且哭泣,却没有人会怜悯她。平日里还会送给她刚刚熟透了的苹果的大哥哥,如今却充满憎恨地鞭打着老牛的身子,不断用牛车扯着女人瘫软而又毫无抗力的身子。
蒂娜看到母亲纤细的身子由弯曲逐渐被拉直,向两边延伸,不断地延伸。原本相互紧密链接浑然一体的皮肤被扯开,逐渐的扯开、爆裂开来。蒂娜看到了无数颗珍珠从她母亲的身体里啪嗒啪嗒地飞溅了出来,咕噜咕噜地滚了满地。在她眼里,母亲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破碎的瓷罐,而红色的珍珠从那个瓷罐中滑了出来。她拥抱着母亲破碎的身体,麻木的凝视着那些滚落的珍珠,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把这些宝物塞回母亲的体内。
女孩儿听到来自远方凄厉的惨叫声,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从没听到过母亲的歌声。
旁人看着那个红棕色头发的少女,她无助地抱着母亲仅剩下一半的身体,触摸着自己母亲身上数个被草叉所叉出来的孔洞,凝视着那个喷洒在姜黄色土地上的肠子和内脏。她的父亲以一种更加柔和的方式死去了,因为他承认自己娶了一位玛歌嗣、一位心甘情愿为他隐姓埋名的玛歌嗣。
再次,蒂娜是个不折不扣的刹裔托。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依旧抓住了蒂娜。这是才大洗劫,人们不能留下一点可能伤害自己的祸患。
蒂娜的死亡是某种轻快的,带有仪式性的死亡,她在被强奸之后,那些男人掰断了她的每一根手指和脚趾,打断了手臂和双腿。镇上的医生挖掉了她的眼珠,将她用一个扭曲的姿势摆放在小镇中央,用四枚巨大的圣钉将她的手腕和脚腕钉好固定。周围燃起了大火,而最后一枚钉子是深深刺在她的喉咙里的。那是一枚带着铁锈的、用作修理牛棚的长钉,那枚钉子深深、深深地刺入少女的血肉之中,却最终也没有刺穿少女的脖颈。蒂娜控制不住地哭泣,失去了双眼的、空洞洞的眼眶不断地流淌出混杂着鲜血的眼泪。她的身体扭曲着,因为骨骼碎裂而被当地人摆弄得像个丑陋可怖的蜘蛛。蒂娜赤裸着身子躺在火焰中,周围的火焰在她看不到、浑然不知的情况下逼近了她,缓慢地舔舐着她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慢慢地将少女富有弹性、发育良好的血躯体烧得焦红泛黑。
如我们所说,这是一个带有些许仪式性的死亡方式。村民们将她作为了革命的祭品,诚意地把她献给了火焰与死亡。蒂娜看不见,听不清,无法动弹,更呼喊不出声音,薪柴燃烧的黑烟呛得她鼻腔一阵难以忍耐的烧灼,这时候她竟然有些庆幸自己的眼珠已经被率先挖去了。少女全身赤裸,难以忍耐的疼痛不断刺激着她的大脑,她因恐惧而控制不住地哭泣着,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嘶吼着什么,而平日里她所熟识的那些村民,早已经将她留在了身后。
「我不想、我不想死。」
蒂娜用自己嘶哑丑陋的声音,维持着自我最扭曲恶心的姿态,向无尽的黑暗求助。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而她得到了拯救。
她没有眼睛,却可以感受到光,全身皮肤疼痛且焦黑,却仍然可以感觉到触碰她的那双手温柔的力道。蒂娜已经死掉了,但是「她」活下来了,而她现在究竟是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不记得很多事情,但是与其说她不记得,倒不如说她不想记得,当然也不愿意提起。救下她的那个男人每天会同她说话,在她还未恢复行动能力时喂她食物,照顾她的起居饮食,声音温柔地笑着同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同她解释她已经变成了刹裔托的伊榭,应该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才对,比如告诉她,她不用担心自己毁容的事情,因为作为伊榭,不管是她的眼睛还是皮肤又或者头发都可以再生,甚至可以自己选择自己喜欢的外貌,再比如询问她的名字,询问她过去的事情,询问她的家人——这大部分时候都是他一个人的喃喃自语,就像是在安慰她,告诉失去双眼的她,此刻有人在陪伴她一样。男人从没强迫过她回答自己的任何一个问题,现在想来,或许其实那些问题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他虽然在不断地询问,但是这只是对于那时候失去了一切的少女的某种安慰罢了,事实上,男人可能并不想知道其中任何一个问题的答案。
男人这样询问了,可是少女并没有回答,但是她也没有拒绝,只是木讷的待在那里,用自己失去了眼珠的、空洞的双眼看向远方。少女感到非常疲惫,毕竟曾经那个会在树林中像一只百灵鸟一样放声歌唱的蒂娜,那样对生活充满爱与希望的蒂娜已经死去了,留下来的她似乎不过是那个女孩儿残存的、全部的丑陋而已。
「想要活下来」,是她们共同的愿望。而「活下来之后究竟要去做什么」,她一个人找不到答案。
现在的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蛆虫,全身光溜溜的,没有眼睛没有鼻梁也没有头发,整张脸只剩下几个可怖的空洞。她可以听到声音,可以自由行走,可以拿起东西,可以对别人的触碰做出反应,但是却从来都不会开口回应别人什么。他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那些人都会忌讳而又畏惧她的丑陋,议论她的身份。尽管如此,男人倒也并没有放弃她,反而还挺乐此不疲一般带着她到处游走,给她买了新衣服,送她挡风用的披风和头巾。他们有时候去山上、去海边,只是偶尔,非常偶尔,仿佛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少女,也想要看看那位照顾她的男人的长相,也想要同那个男人讲话。她想要询问那个男人的过往,询问男人为什么要救下她,又为什么要这么滥好人地带着这样丑陋的她四处游走,而不是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将她抛下不管。
「你喜欢怎样长相呢?」
于是那是第一次,她毫无征兆地对那个男人开口说话了。在夜空下,在森林间,在烧的噼噼啪啪的柴火旁,在那个人正为他们准备晚餐的时候。
「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男人犹豫着,似乎并不惊讶她的突然搭话一般,像是在讨论天气一样稀松平常的、依旧用一如既往温柔的语调回应着她。在看到她因此而有些别扭的沉默了下去,歪着头继续闭而不言之后,他才有些无奈的踌躇着勉强给出了一个建议。
「非要说的话…最近不是很流行那种金发蓝眼甜心长相的女孩子吗?」
「原来如此。」
她这么淡然地这么回应着,扯了扯自己头上的兜帽,等她扭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极为可爱的、金发碧眼的小甜心的模样。再加上她原本就身材娇小且发育良好,搞得这样精致漂亮的、像是个洋娃娃一般的脸蛋儿此刻看起来更适合她了,简直就像是她生来如此一般。如果她一直维持这样的容貌的话,恐怕就再也没有店家会因为忌讳她的长相而将他们赶走,他们也不用每日每日都如此这般的风餐露宿了。
「很漂亮哟。」
男人看着她可爱的容貌,温柔地笑了笑,像是哄小孩似的轻飘飘地这么称赞了一句。随后便毫不留恋地把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移开,继续专心致志地处理自己手上的鹿肉去了。
「不过这种事情,不应该听我的建议,应该是要是你自己喜欢才对吧?」
他边烤肉边随口这么说着,波澜不惊的态度搞得少女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气,原本那么多想要询问的问题瞬间都被她忘到了脑后,只剩下某种乱七八糟的傲慢之情在她胸口横冲直撞。为此少女有些气鼓鼓地扭过了身子,却又在短暂的、小小的别扭之后,再次控制不住地侧头看向了那个在一边为她准备晚餐的男人。少女眨巴着枫糖一般甜美的浅蓝色的双眼,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的长相,发现就算脸上有着几条浅浅的伤疤,男人也依旧算得上是极其英俊的长相。他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的样子,有着干净利落的栗色短发,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下巴上带着的些许凌乱的胡茬,让他看起来又莫名的成熟性感了许多。男人给人一种和平日里温柔耐心的声音有些不符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身高又或者体型高大的缘故,他看起来更加英气,仿佛从他的眉宇间便能瞥到他的过往似的。
少女歪着头靠在一边,视线四处飘荡,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个世界了,月亮、树木、花草,她都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她以为自己会想念它们,想念自己过去的日子,可是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似乎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少女四处张望了一阵,最终又装作百无聊赖、不情不愿似的,再次看向了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她犹豫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似的微微张开嘴,却又在短暂的思考之后抿紧了自己的唇。他们之间沉默着,但是不管是坐在一边发愣的少女,还是在那旁一脸悠哉的正准备晚饭的男人,他们似乎都丝毫不感到尴尬。少女用她泉水般清冷透亮的眼睛望向那片火堆的另一端,深夜的月光洋洋洒洒地泼洒下来,劈啪作响的篝火在不知不觉间把少女稚嫩的脸也染上了一份浅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