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过很多个名字。
甚至已经多到就连最初的那个名字,也记不得了。
但我始终记得,他曾经深情呼唤过的那个名字。
“塞缪尔。”
讽刺的是,这个名字,本也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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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格为伊榭辛珀拉之前,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有任何异与常人之处。但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就是其他人很讨厌我,而我,也很讨厌其他人。
我的亲生父亲,是启择国这一纪最杀伐决断的皇帝,他将启择国的领土开拓到了霍克里加边界,那个历代国主都不敢妄动的巨熊的领地。
也自此,启择与霍克里加结下了血海深仇,无论过了多少代,两国的战争都似乎永无止休,每过百年便会爆发一次,具体都是些什么理由,我记不清了,反正我也不在乎。
当我还是个人类的时候,是人们口中的十三皇子,是从出生起便克死了母妃,克死了哺育我长大的奶妈的不祥之子。父皇不常来看望我,说是因为我长得太像他最爱的那个女人,就连看到画师每年为我绘制的肖像,都恨不得来到寝宫里亲手把我掐死,虽然他的确干过。我的哥哥们也很少出现在我居住的深宫之中,毕竟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夺权与出征。
有时候父皇会大发慈悲,赏赐我一些宠物,说是怕我寂寞,让它们来陪伴我。可无一例外,没有一只活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即使出征在外,皇兄们仍旧记挂着我这个“不祥”的皇弟,精心为我设计了一出又一出的意外,让我身边能喘气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死去。
承蒙他们的关照,我在坊间也拥有了不小的名气。
他们叫我“寂静之主”,所到之处绝无活物的寂静之主。
不过,有件事情就连后世的史官也很奇怪,为什么我的皇兄们能够在不被父皇发现的情况下除掉我身边的所有亲信,唯独留我一条命活在这个世界上。
也许是念及血浓于水的兄弟之情?抑或是担心我这张长得最像皇妃的脸彻底从世界上消失,父皇会因为打击太大一蹶不振?
无论是哪种说辞,在正史野史里都有各家的发挥,甚至还有民间孤本写道:寒陵武皇爱屋及乌,表面上对幺子故作冷淡,实际上暗中对其多有庇护,无微不至。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整个家族中,最巴不得我死掉的,就是那个男人。
我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却依旧记得,当我还在襁褓中时,他就曾经对我下毒。我能活下来也并不是因为命大或是有神医帮我解毒,而是因为,我是之主选中的伊榭辛珀拉。
我是不死身,我是浑身毒素蔓延都会自己化解的,是从马背上摔下来,被围猎场的乱箭射穿胸膛都能活下来的——伊榭辛珀拉。
是自杀了无数次,是遭受他杀了无数次,也无法死亡的人神。
很多时候我会自言自语,朝那永远不会回应我的之主发问:为什么选择我?为什么要让我这样一个自己不想活着,别人也不想看到我活着的东西,永生不死?
在我升格的那一年,举国上下都在庆祝——启择国诞生了一匹神选的伊榭辛珀拉,这是神启,这是命定启择要雄霸天下。他们甚至让避世已久的卓玛藏尔姆人给我修建了一座寺庙,供奉了我的神像。
但我知道,从那时起,我的父皇和皇兄们每日都在胆战心惊下度日,生怕我升格成神后,对他们进行报复。
而我的确没有让他们失望。
在我的父皇驾崩,五皇兄登基的那一天,我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央现了身。
五皇兄的那副表情,让我回味了许多年。
那种对于绝对力量的恐惧、对于无法决定自己生死的恐惧,终于也让他们得以品尝一番了。
我杀了人,我杀了很多很多的人,我就像选了一个蚁巢,轻轻地一脚踩下去,那些上一秒还活着的人,下一刻已经沦为了一滩肉泥。
可光杀皇族完全无法令我空虚已久的内心得到满足,所以我将皇城的居民也全部杀光了。
那一天,启择死了两千三百万人。
不过,这也是后世史书的记载了,你捣毁一个蚂蚁窝的时候,会去清点具体弄死了多少只蚂蚁么?
后世的史官们都以为我对启择的杀戮是因为幼时被族人迫害的复仇,可谁也不会、也不愿意相信,一个拥有绝对力量的神,仅仅是想那么做而已。
我甚至对曾经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连恨这样的感情都没有。
我是一个天生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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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那匹管闲事的伊榭的出现,我可能还会继续杀人,杀到我感到厌倦为止。
在正式见到那匹伊榭前,我对它的了解仅限于古籍历史中,那个第一位参与实验、脑波与律波达成共鸣,从而获得安缇诺弥的能源的人类——修菲萨。
修菲萨对我的态度十分平淡,面部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和蔼,它看我,就像是一个老爷爷看自己的捣蛋孙子一样,连感到困扰都称不上。它偏过头和身旁的那匹睡眼稀松的刹裔托伊榭说了什么,然后就悠闲地朝我走了过来,语气里没有责备,仿佛接下来的对话只是尽了什么义务一般,慢吞吞地说:“‘寂静之主’是吗?……我想你做得过火了,需要一个小小的惩戒。时限是一千年。”
诚如修菲萨所说,伊榭除非被对立阵营的伊榭杀死,则永远是不老不死的。而我之所以能升格成伊榭辛珀拉,也是因为我的上一任玛歌嗣伊榭,被与其对立的刹裔托伊榭杀死后,其能源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而杀死那位玛歌嗣伊榭的,就是从刚才就一直站在修菲萨身后的那只看上去已经睡着了的紫发伊榭、同样也是带领我坐上伊榭座的刹裔托伊榭——伊左葵。
修菲萨暂时没收了我身为伊榭的能力后,伊左葵缓缓从掌心抽出了一把异国形状的长刀,想必那就是它的武器了。
伊左葵以它独特的能力暂时封存了我的记忆,让我每隔三十年就降临到一个自己选择的“身份”中。按照修菲萨的说法,目的是为了让我好好体验一下普通人类的生活,提高我的共情能力,这样才能放心让我将来用伊榭的力量维护世界的秩序。
可我对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根本不关心。
我就这么一直重复着诞生与死亡,每次的记忆都差不多,与各类人的深度相处不仅没有让我对人类的命运产生些许同情,反而由于同类事物的一再发生,让我越发认定生存这件事是枯燥且无意义的。
伊左葵作为我的监督者,倒是一直算是尽职尽责。它虽然看上去一副随时都可能倒头大睡的模样,但没想到是真的在认真执行修菲萨安排给她的工作:维持世界秩序。
不过由于伊左葵本身的怠惰,加上人类的寿命实在太短,每次发生重大的事情都要和人类重新沟通一次,实在是太过于麻烦了,它便干脆豢养了一个人类氏族作为属徒,需要用的时候直接与其首领沟通就行,不需要用的时候就偶尔动动手指,帮那个家族的人解决一些“麻烦”。
一千年对于伊榭来说,的确很短,很快我就不用每隔三十年化一次固定的肉身了。经过这些年与伊左葵的相处,我发现它是一个不赖的搭档:话少,没有心机,尽管这都是因为它太懒。所幸它对我的评价也是如此。
不过另一匹玛歌嗣伊榭就和我们相处得不算融洽了,似乎是之前就结下过梁子,最终在一次关于战争存活方的抉择上,它与葵起了冲突。最终被葵杀掉了。
那时我的肉身刚刚“死亡”,回到伊榭座时,修菲萨正揣着长长的衣袖,对葵说:“葵,去把新的替代者领上来吧。”
于是,伊左葵便给它的属徒下达了这个任务,不过在我最后一次下往人界的之前,那位继任者都没有被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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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选择降生地时,我离开了早已面目全非的故乡启择,来到了与故国敌对了近千年的霍克里加。当我在一片荒山附近游走时,意外地听到了有人在用符拉夏语吟唱着音律,似乎是想要召唤福祉。
那是一间装点得十分肃穆的教堂,位于教堂正中央的圣母像庄严而神圣。但圣母像下,一群黑袍修士围在一个满是鲜血的托盘前,而放置于托盘上的,则是一个早已断了气的死婴。
它看起来真小,像个没毛的小猴子。
在修士们的身后,是一台同样沾满鲜血的产床,上面躺着一个白发女人,双眼紧闭,不知死活。
为首的修士不停地吟唱着:
我们仁慈的之主,吾等尊你为神。
愿您的神使降临,愿您的意志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应得的福祉,今日赐给我们。
偿还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偿还了他人的罪过。
不叫我们遇见魔鬼,救我们脱离苦难与贫瘠。
吾等愿将一切奉献与您,血肉、灵魂、土地,全是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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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奉献一切吗?弱小的人类啊,我倒不认为你们真的足够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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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刑满期,我的能力不再被束缚得那么厉害,可我也不想制造太大的麻烦,惊动修菲萨那个家伙。
但沐浴在久违的血肉之雨下,真是令我心情舒畅。
而那个白发女人的灵魂居然脱离了肉身,看到了我。不过,她离消散也只差一步之遥,终究是渺小的东西。
可就是这样的东西,居然朝我爬了过来——不,准确地说,是朝那个死婴爬了过来。
她问我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她的这副表情倒是令我感到有趣起来了,她看着那个死婴躺在那里,那双漂亮的眼里满是保护欲与爱意。
我有些嫉妒了。
所以我当着她的面,将那个死婴的尸体吞噬,而这个可怜的灵魂,也因此而彻底崩溃了。
但这场精彩的亲子分离没有观众,也没有记录者,是件多么遗憾的事情。
伊左葵对于我把一部分意识强行塞进那个女人的尸体里感到不解,但它其实也并不在乎我的真实想法,我也就不做解释,在确定那一部分意识可以继续活动后,我也化作那个死婴的模样,开始了我在人间的最后一次流放。
TBC
哦,寂静之主的自白么……也算是解释了一下前面的小伏笔啊……
所以自始至终只有寂静之主么……没有“塞缪尔”……塞缪尔在寂静之主降临的时候就已经是死婴了并且没有提到灵魂……
啊,最后一次大概总是特别的,尤其是还遇到了特别的人~
应该说最后一次居然发生了奇迹~有人真心疼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