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过后,珀雷与拉维恩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悔恨。他们不敢同对方直接接触,又无比希望对方的生活能回归正轨。
尽管难以启齿,拉维恩不得不承认内战为他提供了许多便利。
学院的教授会通过新鲜的实例帮助他们甄别不同的疾病与死因,南下的移民和东面的战争制造了大量伤员和尸体,这不仅仅是辟齐纳的问题,以理也被迫承担了一部分安置伤员的责任,这也令拉维恩和其他的许多医学生都不必为实验资源奔波忙碌,而且战后对职业医生的需求与日俱增,以理当局为了缓解压力,稍稍放宽了职业医师资格证的难度,并且提高了待遇——后者对拉维恩而言更为重要。
于是,拥有行医资格证的以理医科大学高材生收到了多份邀请,如果他回到卡嘉安,他可以直接入职当地规模最大的医院,拥有十分体面的社会地位和以当地生活水平而言极为优越的薪资,但他同样可以选择留在以理,这里的机遇一部分得益于他的导师所拥有的人脉,一部分来自警局的前任警探,但他最终选择了年轻的克洛泽夫人抛来的橄榄枝,前往远在夏礼撒的至理学会,尽管他对那里知之甚少,也不熟悉这位优雅淑女。
不过就拉维恩所知,选择学会的毕业生不止他一个,可惜他并没有闲钱在学习期间拓展交际圈,只能通过教授之间的闲谈了解概况。随着战争与尸体而来的是传染病,而以理医科大学和至理学会又有着相关内容的合作研究,大学里的一些挂名教授同样在至理学会供职,其中一部分更是公开受雇于闻名遐迩的布莱金斯家族。但这终究不是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年轻人的首选目标,学会一般情况下只资助正式的学者,各方面专业的教授也大多只是在这里挂名,因此拉维恩做出这个选择,买下前往夏礼撒的火车票时,令他身边的人——尤其是尼奥·莫伊尔着实吃了一惊。
他抛下了卡嘉安的炉火与木屋,那里的毯子总带着潮湿的温度,拒绝了正直警探的邀请,放弃成为一名政府机构的公职人员,给学院里的导师写一份感谢信,委婉表达目前并无进修的打算,离开繁华的以理,接受了来自至理学会的邀请,成为与其合作的一所医院里的正式医生。
珀雷对此并无意见,至少他没有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这选择看上去有多不合理,无异于亲自踏进泥沼,令自身安危与某个古老又危险的誓言绑在一起。
珀雷没有在拉维恩面前提起过这个,事实上灾难过后,他们几乎没有过交流,珀雷总不愿意现身,虽然那股烟味似乎总是如影随形,他即将获得正式从医的资格,珀雷至少应该站在他面前,说一些祝贺的话,哪怕只是揉一揉他的头,把那些话藏进眼睛里,他不介意。
或许他们再也不是亲密无间的兄弟,拉维恩的手指无意识攥紧,然后松开,他极擅于控制手上的力道,这是手术台上的基本功。
这部分晦暗的情绪无法彻底清理,但至少可以不去理会,新工作总能带来意外和不适应,新的同事和上司,新的工作流程,来来往往的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他原来住的那件病房里也有了新的病人。
今天的拉维恩下班较早,晚上克洛泽夫妇会来拜访,他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感谢霍兰德教授和他对茶叶的高涨热情,令拉维恩储备了不少品质极佳的红茶,他特意绕了一段路,去柯什多扎伊夫人的店里买了一些花。
他早在拿到资格证之前就退了和尼奥合租的那间公寓,并因此被后者拉着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其实不常喝酒,只是在尼奥一边喝酒一边向他控诉那个身手矫健的男人是如何欺凌压迫他无辜的室友时,他无意识地拿起酒杯,不知不觉间灌下了一杯又一杯。
他们依然有书信往来,拉维恩庆幸礼服与被终止的合约并没有毁损他们之间的友情。
傍晚,年轻且友善的克洛泽夫妇如期而至,拉维恩目前的住所也多亏了他们的人脉和善意,这件公寓位于夏礼撒北部,距离他工作的地方不算远,房租也很便宜——纽雷斯坦酒店发生爆炸之后,险些被波及的房客退了租,也没人再来。于是爱丽芙向急着脱手的房东买下了它,准备用作安全屋,后来又转手租给拉维恩,算是学会的一点住房福利,虽然远比不上以理那边开出的条件,拉维恩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他有私人浴室和卫生间。
“温特夏先生,”曾经的瑟穆赫小姐,如今的克洛泽夫人递给他一盒饼干,“首席康复时,马尔纳萨夫人给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点心,得知你入职的消息后,她特意为你也准备了一份。”
拉维恩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这份礼物,他的新同事们曾在闲聊时提及过这位女士,她曾是马尔纳萨庄园的家庭教师,对学会的每个人都抱有真诚的热忱,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刚拿到资格证的新人医生。
拉维恩侧过身:“请进,才搬迁没多久,很多地方都没收拾,还请不要嫌弃。”
客厅摆着一张桌子,摆着三份冒着热气的红茶,墙边靠着一张旧沙发,左手边是厨房,放着肉干和切好的蔬菜,锅里正咕噜噜煮着牛骨汤。
“不太清楚你们的喜好,就按照我在卡嘉安的习惯做了些准备,如果不合口味请务必告诉我。”
虽然这么说,他准备的还是红茶而不是卡嘉安特产的牛骨髓茶,他猜测后者面前的两位可能喝不习惯,他也只为了珀雷才储备了一点。
爱丽芙朝他和善地笑笑,“怎么会,你的手艺比我好多了。”
她没有说谎,终日笼罩在战争与阴谋的阴影下,爱丽芙并不会刻意追求生活品质,虽然多年独居,但从没钻研过任何厨房知识,幸好她跟舒华特生活还算优裕,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也并不在意。
晚餐进行得很顺利,他们都默契地避开了珀雷和不久前的阴谋,将重点放在当下的工作和拉维恩之前的伤,在拉维恩养伤期间,一直是舒华特担任他的主治医师,而阿尔伯特所造成的灾难之深远,也令学会的所有人与全以理的职业医师一起忙得焦头烂额,尽管主谋已死,这场铺陈了数年的阴谋依然留有余毒,拉加德长期投资铁路交通与慈善事业,在许多地方都埋了人手,显征体的案例依然层出不穷,比起数十年前的频率要高不少,因此在拉维恩康复后不久,他便一边跟舒华特一起照顾被感染的病人,一边跟导师研究这种新兴传染病的疫苗——对大部分人来说,1544年的施礼节除了黑帮火并,圣歌德嘉神学院的神秘毁损以外,便只剩下新兴传染病这个大新闻。
爱丽芙很少插话,面前的两位专业人士已经进入了忘我的讨论,她专注地观察着舒华特的侧脸,文雅的学者时不时因为激动而脸颊泛红,她陷入了难得的闲暇时光里,不过也没忘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等到学术氛围渐趋冷寂,她才缓缓开口:“拉维恩,你因为之前的一系列事故,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我推荐你进入学会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顾虑。”
舒华特适时地安静下来,他默契地为爱丽芙留出空间。
年轻的医生将目光转向她,眼里只有平静:“是的,瑟穆赫小姐,我很感谢您的赏识与引荐,但即便是在我跟导师研究新型传染病时,我也没有将显征体的消息告诉过别人。”
爱丽芙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是在想,这算不算某种必然性的结果,即便珀雷将你保护得那么严密,他还是没能阻止你接触到这些知识和禁忌。”
保护,拉维恩用舌尖顶了顶腮,像是把这个字眼顶到一边,他等着爱丽芙后面的话。根据那位正直的伊泽尼顿警官的分析和证据,他们都知道拉维恩的遇险不是因为验尸,而是一个更为讽刺的巧合,只因为体格类似,就令他险些成为一系列阴谋的牺牲品,令珀雷多年来的小心翼翼毁于一旦。
“他现在,陷入了某种自责,不过幸好危机已经过去,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爱丽芙的声音很轻,他们都知道她指的是谁,爱丽芙并不像之前那样避讳舒华特,他有权知道自己的妻子所背负的责任与工作,如果他愿意,她也会分享她的冷酷与懦弱,她的童年与梦魇。
“我和图纳都很担心他的状态,虽然他平时也一意孤行,但从不像现在这样,他变得……脆弱。”
“抱歉,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如果珀雷知道了,他肯定会不高兴,”爱丽芙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个。”
珀雷不得不面对他正在失去那个十岁男孩的事实
珀雷其实并不清楚拉维恩所渴求的究竟是什么,尽管拉维恩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亲密无间的家人。
他没有再出任务,至少在伤势完全好转以前是这样,没有了骨戒的加持,遏制伤口的持续恶化已经十分费力,所幸学会高层也明白不该杀鸡取卵。
于是爱丽芙慷慨地为他安排了病假,她本以为珀雷会帮拉维恩搬家,拉维恩从以理来到夏礼撒,只带了贴身衣物和职业相关的东西——装满行李箱的专业书和他的医疗箱,还有尼奥为他准备的饯别礼,一条崭新的领带。尽管合租公寓里本来也没有多少属于他的东西,至少他习惯了那里逼仄的环境,在这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圣都,他需要克洛泽夫妇的多方援助才能勉强开始崭新的生活。
这本该是珀雷的责任。
在拉维恩勉强维持新生活的时候,他没有留在以理或者夏礼撒,而是回到了卡嘉安,回到林子里的那间猎人小屋,带足了粮食与水,还有烟。当然,如果有不长眼的熊或鹿在附近游荡,他也不介意加个餐。
他没再主动找上拉维恩,不是因为信任危机或者滋生隔阂,仅仅因为目前的状态令他有安全感。
拉维恩找不到他,他却能时刻了解拉维恩的动向,他知道他成功通过了考核,他知道爱丽芙的引荐,为此他跟爱丽芙还吵了一架,他知道拉维恩找到了新住处,他看起来就像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像学会里的任何一个平民出身的学者。
爱丽芙说,她不能放任一个知道隐秘的人活跃于监管之外,尽管他一再保证拉维恩向来守口如瓶,更何况如果仅仅是为了监管,完全可以让他成为编外人员,学会本来就不是一个秩序严密的机构,在这里工作的教授与学者大都身兼数职。
它无疑加重了珀雷的歉疚与负罪感,他是大哥,关心和照顾弟弟本应是他的义务,拉维恩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应该先由他来评估风险,他却像个独居老人一样在山区里安静发霉。
在这片偏远的山区,连马都比他有志向。
他在等什么?等一个攥着两伊尔的瘦弱男孩来敲他的门吗?
可他们总要见面的,他想,列车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他还没来得及好好观察,他印象里的拉维恩永远留在了木屋里。这里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样,毕竟除了拉维恩,没人会在意这里是否整洁干净,在他住进来以后,德拉蒙德往往会额外给他留一些肉,他们会在进屋前清理干净身上的血味,然后去迎接牛骨髓茶的香气。
他需要去适应现在这个年轻人,去适应他已经变化和未曾改变的那些方面,去了解象牙塔般的大学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还有那一连串的噩梦。
自责与悔恨缠绕着他,它们分裂出无数嘲讽,为什么他会放任他卷入这些事故里?为什么他没能在旧码头的仓库时就带走他?重重叠叠的阴影宛如实质,将他溺毙在远离人烟的山林里。然后噩梦退居幕后,过往浮出地表。怎么会有医生分辨不出刀伤与野兽的咬痕?明明他的手术刀握得那么准。他真的以为过去说出口的那些敷衍的安慰天衣无缝?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
身为大哥,我又能纵容他到哪一步?
回忆愈发清晰,他从拉维恩稚嫩的、低垂的眉目里读出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某种不知名的,被温顺与压抑所遮蔽的东西。他在忍耐,在等待,等一个合理的解释,等到自我安慰与自我欺骗成为一种习惯。
但无论过去埋下了多少隔阂与隐患,珀雷苦中作乐地想,至少他们依然是相依为命的兄弟,这是他们关系的下限。
怀揣着最坏的打算,珀雷离开卡嘉安的时机比他所预想的早得多,坐以待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他回到学会,做了点简单的报备工作,爱丽芙并不在这里,她和舒华特出差去了以理,为他检测身体状态的是霍兰德教授。
“之主在上,恢复得很不错,”安博的语气带着赞赏,“虽然远比不上蒙伊榭恩惠的时候,但比起一般人还是要好很多。”
安博请他喝茶,珀雷答应了,是他在拉维恩罹患诅咒时帮他稳定状态,遏制了病情的恶化,将濒死的拉维恩中那匹远古伊榭的手中夺了回来,他还没好好谢过安博。
不过他也确实尝不出红茶和普通茶叶的区别,他对热水中舒展着蜷曲边缘的茶叶的兴趣远超茶水本身,这让他想起拉维恩伸懒腰的时候,也是小小一团。
安博深谙对方的秉性,也没有准备开场白,开门见山地说:“温特夏先生目前的状态可能存在隐患。”
用细勺摆弄茶叶的手停了下来,袅袅的热气带来一阵滚烫的湿意。
“你知道的,因为天赋,我对其他人的精神程度比一般人,甚至比普通的显征体还要敏感。虽然温特夏先生并没有完全从诅咒和重伤中恢复,但影响他精神状态的原因似乎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安博用手比划了一下,继续说:“我们一般会给人的精神状态设立一个阈值,阈值以外就意味着某人的情绪状态无法或在大部分时间内无法自控,例如偏执极端暴躁易怒,很容易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悲剧,但拉维恩的情况恰好相反。”
他用叉子刺破了茶包,于是名贵的茶叶漏出来,铺满了茶壶水面,小小的茶叶像海面上的一叶舟,晕船的感觉来得汹涌。
“他的阈值一直在合理区间以内,但处于持续下降的状态,这种趋势往往使患者产生不真实感,他的精神正随着某个缝隙流出去,说得更具象一些就是,再这么放任下去,他会‘被丧失’,他会放弃对自身前途的规划,会失去生活的热情,他的言行将出自惯性而非情绪。”
安博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表情:“内战结束的时候,类似的病例层出不穷,都是些被战争摧毁的人,或许不久前的那场灾难给拉维恩留下的伤痕远比我们想象得严重。”
珀雷摇摇头,他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所幸安博对他的了解足以使他不把这份沉默当作傲慢,他还没来得及给出更多猜测,就听珀雷开了口。
“是我。”他说。
是我让他学会自我欺骗,是我令他产生妄念。
他在呼唤我,我要去救他。
为了摆脱二人渐行渐远的现状,拉维恩选择放弃家人以外的任何可能性。
出于工作需要,拉维恩准备在购置地毯、被褥和额外的桌椅之前先买一台烤面包机,这样可以节省一部分准备早餐的时间。
病患的数量还在逐渐增加,部分平民将责任归咎于因泰托法移民,认为他们的到来令瘟疫死灰复燃,尽管他们的大规模流亡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而随着夏礼撒排斥移民的风气愈发浓郁,《夏礼撒晚报》上也出现了许多推波助澜的辛辣文章,颇有当初“真相探寻者”的遗风。
爱丽芙当初的话不算准确,摆在他们面前的远不止拉加德的疯狂留下的残渣,更像是另一场阴谋的山雨欲来。拉维恩苦中作乐地想,这位机敏的女士原来也会预判失误。
教廷依然没有正式出面或者藉由媒体之口发表任何声明,但有许多民众自发参与了圣歌德嘉神学院的重建工作。他们认为这里的毁损触怒了伊榭,当神学院恢复如初,瘟疫自然销声匿迹。
拉维恩同样信仰西伊瑞教,不过算不上虔诚信徒,他来这里一方面是由于住院人数的超标,神学院同样接纳了一批患者,另一方面是柯什多扎伊夫人的嘱托,花店店主塞给他两盒点心,让他带给在神学院忙碌的巡礼士。
她不敢直接去教堂,事实上自从图纳出院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独自出过门了,她知道往来的行人看她时的眼神,他们把她,和别的流亡者视为灾难的罪魁祸首。
但图纳对这一切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是群众议论的焦点,知道杀人犯和因泰托法人渣几乎成了他的代名词,在拉维恩为此感到愤懑时,他安慰说这起码体现了城市的生命力,远好过因泰托法的一片死寂。
尽管有流言说,圣歌德嘉的教堂是被因泰托法人秘密破坏的。
拉维恩很早就听过这些传言,真相探寻者那几篇文章带来的影响远比她想象得要深远。他在住院时认识了这位老人,当时图纳——也就是珀雷秘密工作的同事——被他母亲推着来到他的病房,带来了沾着露水的鲜花和精致的点心。
他们的友善令人印象深刻,尽管图纳坐着轮椅,打着石膏,他依然可以通过丰富的面部表情令人感受到活力与生机,当然还有对他那一意孤行的同事的腹诽,拉维恩尤其喜欢这一部分,对当初的误解也愈加歉疚。
教堂门口,图纳远远就看到了他。
“拉维恩!”他用力招手,拉维恩已经习惯了鼻梁上眼镜的重量,但还不习惯它的牢固程度,他总担心动作幅度太大会导致眼镜摔下来,所以只是微笑着应一声,慢慢走过去。
图纳接过他带来的点心,往里面指了指:“你要进去做祷告么?海森诺是个有责任感的好神父,说起来你还收过他母亲的礼物呢,就是那位可敬的马尔纳萨夫人。”
最后一句话令拉维恩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他点点头,问:“你一直在这里招待信徒么?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图纳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我是专程来等你的点心的,等会还要去跟建筑师沟通,那些老古板一直坚持按照原来的样子重建学院,一点儿新鲜玩意都不肯加。你如果有空,可以去学院的医务室,有几个学生似乎感染了瘟疫,目前正在隔离。”
拉维恩认为学院高层的决定颇有道理,不过他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好,我先去看看,如果严重的话一定要尽早送去医院。”
“爱丽芙已经让安博过来看过了,症状不算严重,现在的问题是学生们没有特殊情况都不会离开学校,而且所有出入学校的人都会留下记录,我们很好奇他们究竟是在哪儿被感染的,你去看一看,说不定会有新的收获。”
拉维恩的表情随着图纳低下去的声音逐渐凝重,阿尔伯特死后,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运转,最近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是拉加德或者阿尔伯特的后手?还是沃诺克兄弟那样流窜于此的高危样本?但目前没人能为他解惑,他甚至无法将这些困惑公开。
不管怎么样,他感谢爱丽芙与图纳的信任,他们使他有机会去触碰珀雷所处的世界,还有他为之牺牲的一切。
拉维恩走进了教堂,圣歌德嘉的主教格外年轻,他站在伊榭的圣像下,表情肃穆,姿势挺拔,从门口往里看就像一幅油画,拉维恩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难怪一直有传言,马尔纳萨家族流淌着圣女的血。
等前面的人做完祷告后,他跟着队伍走到了神父身边,就像任何一个信徒一样,他在圣像面前跪下。
他该忏悔什么?
拉维恩突然僵住,他在教堂做祷告仅仅是临时起意,为了等会儿向这位司祭答谢他母亲的慷慨,他不该走进来的,他应该直接去医务室,然后回到医院,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
伊榭是真实存在的,他被诅咒过,他或许正在被注视着,他犹如浑身赤裸,猝不及防之下袒露出他的罪与罚。
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他完全没想过要在圣像与司祭面前剖开低劣的情感与肮脏的灵魂,他在颤抖,他感到羞愧。
“你想忏悔什么?”神父的目光慈爱,声音温和,他不敢抬头,只想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我在工作时懈怠,得过且过,我违背了勤奋的美德。”
如果舒华特在这里,一定会当面反驳他,瘟疫如藤蔓般裹住了整个城市,在每个人头顶布下罗网,每当拉维恩放松下来,那些痛苦的呻吟总会在脑海里回荡,所以他很少休息,害怕一时半刻的疏忽便令死神胜利。
“工作的本质是为了生活的幸福,如果你认为薪资与付出不相匹配,尝试去改变松散的态度,想一想无数辛勤的渔民水手,他们一天的辛劳也只能勉强果腹,你和我很幸运,所以请试着去传递这份幸运。”
拉维恩闭上眼:“我和家人之间发生了冲突,因为我的任性妄为,因为我以为他犯了错,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面了。”
神父陷入长久的静默。
“抓住沟通的机会,”神父的声音干涩,“无论如何,不要让一时的冷漠造就一生的遗憾。确保沟通的目的出于爱而非伤害,告诉他他在你心中的位置,告诉他家人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去听他的想法,去相互理解,相互包容。请记住,家人永远都是我们最后的壁垒。”
可我犯下了不可赦免的罪。
“他可能会憎恶我,神父,”拉维恩的镜片逐渐模糊,他甚至不敢细想那个字眼,“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他不会,”神父的喟叹极轻,“因为你们是家人。”
拉维恩思念着珀雷,可他找不到他,他只能通过珀雷同事们的只言片语去拼凑一个陌生的形象,他甚至翻阅过近一年的报纸,将前任警探伊泽尼顿先生所讲述的那些可能是珀雷所为的案子一一与报道对应,他想为他泡一杯牛骨髓茶,他不介意房间里会充满烟味,只要能再见到他。
拉维恩彻底止不住眼泪,他的声音呜咽。在这座庄严的教堂,在肃穆的神父,伊榭的圣像面前,他像一个满身枷锁的罪人:“我该怎么办,神父,我该怎么办。”
神父并不介意拉维恩的突然崩溃,倒不如说他早已习惯了信徒的哀恸,瘟疫令圣都的所有居民都惶惶不可终日,身后排队祷告的信徒们同样司空见惯。他耐心地等待哭声止息,轻柔地安慰着无助的青年:“请求他的原谅,然后带他回家。”
教堂的角落似乎传来一阵轻柔的旋律,是时下流行的曲调。
那是个面容慈祥的礼教嬷嬷,她喜欢在做事时哼歌。
珀雷在面对拉维恩之前陷入了踌躇,他要先厘清亲情与爱情的本质区别,他的判断同时决定了两个人的未来。
常来的熟客都知道,迷迭香酒吧喜欢往酒里掺水。
原来那个老板眼睛很尖,他能迅速分辨出进门的客人来自黑帮还是码头,如果是杜兰帮、猎鹿帮或者将军的人,他就会让服务生递上纯液波特酒,杜兰帮是他主要进货渠道,将军他惹不起,至于猎鹿帮,他可不希望每天都有无所事事的混混过来砸场子。
但如果是那些劳累了一天的码头工人,他便放心地将一杯酒分成几杯卖,他们一般都没那个精力闹事,一方面繁重的工作夺去了他们绝大部分的热情,另一方面他们本来也买不起多贵的酒,劣质酒精掺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至于多数派,他们吵归吵,闹是闹不起来的,毕竟他们比掺假的酒吧老板还要害怕警察。
他挑顾客时眼神从没出过错,可惜挑员工的水平实在难以恭维,所以老板换了,员工还在。
自从新老板上任后,码头工人们的抱怨比之前要少很多,那位年轻的小混混似乎完全不在意酒吧的盈亏,酒的分量很足,甚至还进了一批图莱茵镇产的利维亚红酒,这无异于坐实了这家酒吧被黑帮保驾护航的流言。
杜兰帮树倒猢狲散,被将军吞下了大部分势力范围,猎鹿帮同样跟在后面分到了一杯羹,作为潜伏在杜兰帮的间谍,亚尼的待遇比之前要好很多,从一个打手摇身一变,过上了给不肖子付工资,使唤他各种干活的老板生活。
那些老主顾倒是没什么变化,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个合适的地方喝酒就行,再加上良心的酒精含量与殷勤招待的脸熟服务生,虽然最近经济一直不太景气,这里还是要比原来老板在的时候热闹不少。
“先生,您的威士忌。”
以前自称莱泽列,目前自称苏拉塔的青年熟练地将酒液装满玻璃杯,然后根据顾客的要求加上冰块。
珀雷给了他比一般客人阔绰得多的小费,说:“拿好了,你的零花钱。”
苏拉塔也不推辞,笑嘻嘻地拉开一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谢谢老板,要我给你找几个姑娘吗?”
珀雷斜他一眼,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只就着喧闹的氛围与舞曲慢慢喝酒,吧台上正放着唱片,是哥洛萨尔公司强推的专辑《爱,并且无关其他》,这首歌自发行以来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还连带提高了这家公司其他单曲的传唱度。
那杯威士忌很快就见了底,化名苏拉塔的青年也不急着走,而是给他再添满:“看在你出手阔绰的份上,我就勉强一下,屈尊为你排忧解难。所以是什么困扰了我们精明的猎手,让他只能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坐在这里喝闷酒?”
发色,瞳色,甚至是侧脸的弧度,真是像极了,珀雷苦笑着想,可为什么长成了这样?他和对家庭全无记忆的弟弟不一样,他在被送往德拉蒙德的猎人小屋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知道弟弟会去霍克里加的祖父母家,这是大哥的责任,他是牺牲品。
只是很新鲜,很不一样,和两个弟弟相处时的感觉,区别太过明显。
等他从少年拉维恩的笑意中回过神来,就看着两根手指在眼前晃荡。
“被我猜中了?看你这样,问题不小啊。”
苏拉塔笑得很得意,比起前段时间那个漂泊无依的旅人,他给人的感觉要稳重得多。虽然他未能揭开全部真相,却也做好了面对真相可能的残酷程度时该有的心理准备,何况悲剧在最后还留了一线,面前皱眉深思的冷峻青年是他仅存的家人,这让他格外放松,说话时也显得格外随便。
珀雷在经年重逢的家人面前并不想抱有太多戒备,可他也的确说不出口。一想到向对方解释时可能出现的尴尬与词穷,就已经令他极其烦躁。
“我能有什么?只要你不去惹祸,不去找什么黑帮头领或者学会首席,又能出什么大事?”
他的敷衍助推了苏拉塔的兴致,他认为这是一个窥探兄长秘密并为他解决难题,打造兄友弟恭的家庭氛围的好时机。
“好啦,我当然能理解,我们都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只是既然你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总不会是工作上出了难题,否则你应该在普罗兰各地收拾烂摊子。现在你坐在这里借酒消愁,却没带同伴过来,就我个人观点,这些烦恼不至于和他们全无关系。让我猜猜,是那位首席秘书?我一开始就觉得她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只是当时我不可能想到原来我们从小就都认识。或者不务正业的巡礼士?还是你一手拉扯大的小医生?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他呢。”
他的余光一直关注着珀雷举着酒杯的手,满意地看着在他提到拉维恩时无意识绷紧的手指。珀雷的另一只手放在桌子下面,断掉的两根手指还没痊愈。他还是太放松了,他想,面对这只比狐狸还狡猾的小家伙时,他应该更警惕一些的。
“你们闹矛盾了?”他笑嘻嘻地往前凑了凑,“他嫌弃你没文化?那我下次见到他可得注意一点,不能让他看穿了。”
珀雷很想把酒液泼到他脸上,他是大哥,要照顾弟弟,他自暴自弃地想。
偏偏苏拉塔见他没有反应,愈发有恃无恐:“又被我猜中了?我觉得我可以改行去当灵媒了,提前准备一筐丝袜,专门拿来骗亚尼这样脑子不灵光的年轻人。”
珀雷有气无力地开口:“你以前到底做过什么,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他还记得小时候叫珀雷的那个孩子,乖巧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等着他递过来的烤面包与苹果派,就像他记得十来岁的拉维恩一样。
真的一样吗?
“怎么了,成年兄弟的相处方式不就是这样,就像我跟亚尼。”苏拉塔指了指吧台,正在招待顾客的亚尼看到他转过头,极其明显地朝他比了一个不适合被直白解释的口型,大意可概括为智人种群中极为常见的一种亲缘关系。
苏拉塔往后一仰:“好吧,其实我也不清楚,我也是从学别人怎么相处开始的。一开始要少说话,多观察,这时候还不难,但后面你就明白了,比起面上的各种客套,许多社交礼仪的关键都在于感受。你要让别人感受到你的礼貌和热情,你的幽默感和镇定的气度,学完这一套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老实说,家人之间相处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束,可谁让我没经验呢?”
这段话成功勾起了珀雷的责任感,他转动酒杯,看着酒液缓缓旋转的样子,冰块已经完全融化了,他还没有喝下去的打算。
“如果他想要的不止是家人呢?”
苏拉塔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珀雷推测这大概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件事,这时候他应该说些带有幽默感的话缓解场面,但向来油嘴滑舌的苏拉塔此刻就像一门熄了火的哑炮。
一直到亚尼正要怒气冲冲地将他拎回吧台干活时,他才重新开口:“等一等,先别拽我。咳,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他,你这么一说我更想见见了,他想……那个?这可真刺激,你们现在是不是勾肩搭背都觉得尴尬啊,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确实难受,行吧,我理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喝闷酒了。我一会就过去,放心,我每天勤奋工作,怎么可能划水,我正在安慰伤心的顾客呢,等我哄好了,就从他口袋里多榨点油水。”
哄走亚尼后,苏拉塔用手指轻敲桌面:“这种事我很难给你什么建议,但任何涉及感情的问题,我只能劝你尽快解决,不要拖延,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他想到了图书馆里的金发女孩,在某个巷口拿枪指着他,哀恸欲绝的模样。
“答应也好拒绝也罢,对我来说倒没什么,但你要想清楚后果,当然,如果你能做出决定也就不会在这里喝酒了,但不管怎么样,不要后悔。”
苏拉塔收起笑容,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种情况出现在他身上实属罕见,毕竟苏拉塔一直认为将一句话翻来覆去念叨无数遍的人通常都是因为木讷或者敷衍,可他还是重复了一遍:“真的,别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为了更加接近与了解珀雷,拉维恩选择去追求他所追求的目标,完成他欲完成的愿望。
如果拉维恩知道珀雷会来找他,在面对卡布雷特教授的邀请时他或许不会答应得那么果断。
可他还是会答应教授的,即便这意味着再一次跟珀雷擦肩而过。赫克托说今天的会面或许有机会一劳永逸地解决瘟疫问题,这远比他的个人的生命或欲望重要。
这是他为数不多有机会亲手改变现状的时刻,他已经经历过太多医院里的生离死别,瘟疫增加了他的负担,伤害了他的朋友,令无数原本幸福的家庭陷入泥沼,他热切地盼望着有一天这场无妄之灾能远离所有因此而痛苦的人们,藉由爱丽芙或珀雷之手,当然也可以是他的。
“爱丽芙在以理的旧码头发现了一批人皮乐器,”赫克托解释道,“你应该去过那里,那里曾被拉加德利用那里运送沃诺克兄弟的‘作品’,现在又被别人用来存放这些东西,以理警局应该对类似情况加以防范,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浪费纳税人上缴的资产。爱丽芙在电报里说她所发现的人皮乐器同样是沃诺克兄弟的手艺,沃诺克兄弟在逃窜普洛兰后并不是一开始就跟拉加德搭上了线,他们早期的作品还有一部分至今依然在黑市上流传。”
拉维恩体验过血里砂的痛苦,见过吉尔伯特的凄惨死状,虽然这次的旋律类型并非泰欧调,却也同样致死。他知道这些人皮乐器会造成多么深重的苦难,但留在以理的乐器为什么会对夏礼撒造成这么严重且深远的影响?
他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而卡布雷特教授凝重的脸色昭示着他似乎不仅仅在担心瘟疫的问题:“哥洛萨尔公司在以理跟夏礼撒都设有子公司,他们正在尝试通过广播技术推广专辑,而且他们新招的一个歌手是显征体,跟这批人皮乐器也有不清不楚的联系,爱丽芙正在以理深入调查,不出意外的话她能顺着歌手的线索端掉潜伏在以理的另一个隐患。”
这无疑会成为下一次至理学会的会议上那些保守派老顽固们抨击科技进步的又一个有力例证,但赫克托不准备跟拉维恩说这个。爱丽芙很看中这位年轻人,毕竟他有着过硬的专业素养,跟学会也存在不小的渊源。但拉维恩是否能成为他们的同伴,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去亲自判断。
会面的地点在迷迭香酒吧,将军的人保证他们在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也不会有人尝试偷听,对于至理学会而言,杜兰也好将军也罢,谁能成为夏礼撒的地头蛇,他们就和谁做交易。
在玫沃蕾茵的对面坐下时,讨人喜欢的侍应生呈上两杯利维亚红酒,但当他走到拉维恩身边时却一反恭敬的常态,笑嘻嘻地说:“先生,您是要热牛奶还是热弥特汁?”
拉维恩颇不适应地改变坐姿,他因为即将开始的谈判而紧张到反胃,如果可以他不想点任何有味道的饮品,但他不想显得引人注目,也不愿意在额外的麻烦上浪费更多时间。
“热弥特汁,谢谢。”于是侍应生礼数周到地告退,骨制耳坠荡起一阵不明显的弧度。
面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一直在饶有兴致地旁观,审视的目光流连在侍应生和拉维恩之间,比起学会教授带来的新面孔,她似乎对侍应生更感兴趣。
“现在做交易都流行带上年轻人么?你们是不是担心得太早了,亲爱的,你们离退休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你有没有查清楚旋律的来源?”赫克托并不想跟她客套,这种交涉工作一般都是布莱金斯的人去做,一般不是他这种经常避开无效社交的学者的活。
“你可真不解风情,你旁边的小家伙比你可爱多了。”玫沃蕾茵没有生气,以扇掩面轻笑着,拉维恩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赫克托虽然不苟言笑,看起来有些老气,但他事实上只是比爱丽芙大一些而已。
等那阵清脆的笑声逐渐停息,玫沃蕾茵才将话题转回来:“你知道拉加德做了很多年的慈善和公共事业吧?事实上他手下还有不少显征体,只是没人比得上斯黛拉俱乐部的‘晨星’,在他得到‘晨星’后,拉加德就放弃了将他们,差距太大了,他甚至没有继续培养他们作为后手的打算。然而不幸的是,我们挑选歌手的工作人员太过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你来自孤儿院就把你踢出舞台。”
这听起来简直像一个无心插柳的巧合,是他们克服重重困难后留下的微小疏忽,沃诺克兄弟的遗产与拉加德留下的余毒一起,造成了他们曾经呕心沥血也没能做到的颠覆。
“这么说,你们已经确定了目标?”赫克托不想理会这位哥洛萨尔夫人言语间的轻佻,但他的话再一次逗乐了玫沃蕾茵:“当然,亲爱的,要不然我该怎么洗清哥洛萨尔公司在这场瘟疫中的责任?我们又怎么开展后续的合作,向你们请教广播技术?我既然在这里,尊敬的卡布雷特教授,当然做好了万全准备。我已经把那个引发所有灾难的歌手资料通过电报交给了你们学会的首席秘书,你来找我之前我们就一直在联络,只是目前她还不能确定是哪一段旋律触发了致死效果。”
这场谈判持续了很久,桌上的人都很清楚哥洛萨尔公司的疏忽与对广播技术的坚持是这场灾难的主要原因之一,玫沃蕾茵希望采取更多补救措施去减少可能从保守派那里产生的阻力,只要他们提前掌握了获得使用广播的机会,这一份信息差可以帮助他们抢占全普洛兰的市场,不仅仅是以理,辟齐纳或者夏礼撒,像图莱茵镇或者卡嘉安这样的小地方也能留下哥洛萨尔的作品。
为了或许短暂的技术垄断,当下的一切投入都是值得的。
赫克托和拉维恩同样顺利地拿到了歌手的基本信息,但依然无法确定是哪一首单曲或哪一段旋律引发了这场瘟疫,只能等待后续排查与文献对比所得到的结果,这需要时间,拉维恩在医院里分秒必争的时间。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但玫沃蕾茵在拉维恩临走前又叫住了他们:“我们会以高过市场价的价格回收近期发布和这位歌手合作的所有专辑,就说我们跟她的合约出了问题,其实我们本来不需要做到这一步的,记得和你们的布莱金斯教授转告一声,就当我卖他一个人情。还有一点,我不知道这首曲子流传开来,会不会引出新的,呃,异常人士?不管怎么样,还是注意一下。”
玫沃蕾因显然了解显征体,可她了解得并不具体,拉维恩很想知道分辨致命旋律的任务由哥洛萨尔公司负责,还是完全由学会接管。但这场谈话里明显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无论是他的资历还是他所掌握的信息都太少了,赫克托虽然看上去寡言少语,他的经验是他无法企及的。
他正在接触珀雷所在的这个世界,但他在这片危险混乱的鬼蜮里尚未找到立足之地。
然而此时赫克托突然转过头看他,问道:“拉维恩,你接触过的瘟疫病人比我们都多,你能给出他们大致分布的范围么?”
哥洛萨尔夫人也在看他,他在这里第一次被两个人同时注视,拉维恩开口时险些咬住舌头:“最开始,大多是一家人甚至是邻居一起被确诊,所以克洛泽教授起初认为这是一种传染性较强的瘟疫,但后来发现病症的不同寻常后,爱丽芙经过文献对比,大致确定了这是一种能致死的旋律类型,只是瘟疫的说法就这么普及开来。”
后来即便跟心照不宣的人待在一起,他们也习惯用瘟疫来代指这场完全由人祸引起的灾难。
“还有……神学院里也出现了这种瘟疫,尽管那里被安置了一批病人,但就被隔离的学生们目前的身体状态与恶化程度而言,他们接触瘟疫的时间要比安置病人的时间更早。”
还有来来往往的信众们,他们大多面色蜡黄,神态萎靡,或许他们早就感染了瘟疫,只是处于各种原因没有走进医院,而是前往教堂,图纳告诉他,其中一部分经常祷告的病人身体状况尤其严重,连他也能看出对方身患重症,只可惜他们不能强迫对方去主动隔离或者接受治疗,只能在念完祷词的片刻苦口婆心地劝一劝。
“一般不会有人拖家带口地去酒吧,对不对?”哥洛萨尔夫人的时候笑容比刚才要真实得多,“谢谢你,小家伙,至少我们可以排除那些专供于酒吧的专辑了,有些唱片更适合放在家里,在宴请朋友们的时候派上用场,这些家庭里如果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把他送去神学院进修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你帮我省了一大笔钱,小家伙,你可比带你来的教授要可爱得多。”
“保险起见,跟这位歌手有关的专辑还是全部回收更好,毕竟我们面对的是一场可能旷日持久的瘟疫,最好不要心怀侥幸。”赫克托素来保守,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拉维恩的讶异,毕竟他虽然出于对克洛泽教授的肯定而没有怀疑过这位年轻人的专业素养,可他看起来实在木讷而不善言辞。
不仅仅是被称赞的喜悦,或者被认可与被尊重的所带来的自我认同,在被爱丽芙曾经的教导者所肯定时,拉维恩最先想到的是珀雷。他做出了一点或许微不足道的贡献,这让他离珀雷更近了一些。
珀雷此时又在哪儿呢?爱丽芙收到消息后,会让清道夫去提前解决目标吗?
他们可能正在为同一件事而奔波忙碌,珀雷的目的同时也是他的目的,念及至此,拉维恩感到由衷的喜悦与满足。
沉水的奥菲莉雅被认为是美丽与无知共同造就的悲剧;拒绝伊榭的奥菲莉雅选择独自承担责任,并最终孑然一身。
(前者出自《哈姆雷特》,后者出自普洛兰的流行电影)
这次的任务实在过于容易。
在拉维恩的门前无功而返的时候,经常为爱丽芙跑腿的报童给他送来了一份资料。他不想去猜测爱丽芙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那女人毕竟是情报工作起家。
珀雷庆幸没有把身上的所有伊尔都换成酒和烟,这让他有余裕给报童塞一大笔小费——远超他应得的金额。
这些报童大都出自福利院,他们必须在外面啪嗒啪嗒地穿梭于大街小巷,才能保证明天能吃到冻得僵硬的面包,他看着报童因寒冷而通红的鼻尖,不由自主地想着苏拉塔小时候会不会和面前的孩子一样。
那小子是从普洛兰送去霍克里加的,这或许会令他的处境更糟。
他总会陷入不合时宜的联想,阿尔伯特那次,弗农卡尔那次,这些联想令他痛恨他的工作,并最终不得不连贯地痛恨自我。
珀雷根据爱丽芙的资料很快就锁定了目标,他耐心地等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将歌手拉进后巷,匕首划过咽喉,捂住女人的尖叫。
缠绕夏礼撒数个星期与厄难,就这样风流云散。
后面的事情归哥洛萨尔,回收专辑,找出旋律,再为广播技术的发展问题吵个头破血流,教廷和学会将负责瘟疫留下的烂摊子,至于灾难中死去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没人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也没人有这个资格。
女人的手臂无力垂下,在生命的另一侧,她不再需要任何摄人心魄的旋律。珀雷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要处理尸体,收拾血迹,走进电报局汇报战果,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收割千人一面的灵魂。
珀雷的动作被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打断,于是他戒备地回头,看到黑发青年停下来,逆着光站在后巷路口。
“拉维恩。”
阴冷的后巷里,日光被压成窄窄的一条线,迎面而来的青年表情不甚分明。
“哥洛萨尔夫人说,她会以调整合约的名义临时把她叫到公司总部,她的家离这里不算远,所以一般会选择步行过去。她势必会经过这里,这一带没什么人会过来,最适合下手。所以我猜在你接到命令以后,或许会在这里解决她,”拉维恩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杂货店:“我就一直在那里等你。”
这是我第一次找到你,而不是留在小木屋眼巴巴地等你回家。
珀雷没有说话,他又一次在他面前杀人,他记得列车上拉维恩说过的话,记得在他亲眼目睹他所背负的累累血债时的痛苦与挣扎,他安静地低垂眉眼,他在等待审判。
“接下来该怎么做?”
于是罪人睁开了眼,看着法官走下高台:“什么?”
“你准备怎么处理尸体?在耽搁下去可能会引来很多虫子,毕竟现在正值瘟疫时期。”
拉维恩带上医疗用手套,就像任何一堂解剖课所教的那样握住手术刀:“你不习惯的话,我也可以一个人做完这些。”
珀雷最后一点重逢的喜悦也被现实碾碎:“回去。”
回到学校,回到公寓,回到卡嘉安的小木屋,不要去什么至理学会或者迷迭香酒吧之类的地方,不要过来,不要像个无知的孩子那样去接触你所不了解的一切。
拉维恩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他的决定能得到珀雷的赞成,面前这场正在发生的对话他早就演练过无数遍。
“先完成任务,不要留在这里说话,”他朝珀雷伸出手,“回家再说。”
珀雷沉默地继续工作,和他预想的分毫不差。
这并不难,他经验娴熟,何况此时多了一位极为默契的助手去配合他清理血迹,打扫现场,向远在以理的歌猎组指挥官汇报工作。等到一切终了,他们终于能在这场灾难的尾声留出片刻闲暇,在拉维恩的公寓里面对面地交流。
拉维恩为他沏了一杯牛骨髓茶:“来试试吧,这边买到的牛骨不如卡嘉安的正宗,但我没找到更好的。”
记忆里十岁的男孩在朝他笑,他想去林子深处看一看,不可以,快回来。
“拉维恩,不要意气用事,回学校,或者回卡嘉安都可以,但不要留在这里,这里太危险了,你应该立刻离开。”
“危险,你指什么?”拉维恩在准备晚餐,他将萝卜切成均匀的薄片,配合牛骨一起炖汤,“瘟疫?我确实患过,但在找你之前就已经痊愈了。显征体?你今天才在我面前清理掉一个。还是说像拉加德或者阿尔伯特那样的疯子?我跟在他们身边那么多天,不也照样好好的。”
男孩朝更深处跑去,他没能抓住他。
珀雷不擅长说服别人,他更习惯靠拳脚得到他想要的消息,当年德拉蒙德也是这么教他的,但面对拉维恩时,他既词穷,又无力。
“我知道你正在盘算要怎么让我远离至理学会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人和事,”牛骨汤里要撒上适当的盐,重要的是胡椒,他们在林子里烤肉的时候经常会用上胡椒,浓汤氤氲着热气,“但很多事我们都无法预料,你会想到你留下了阿尔伯特,结果造成了今天的一切吗?爱丽芙会想到拉加德不仅没有死心,还在伺机复仇吗?”
他从橱柜里拿出一罐奶油:“我问过舒华特,他跟爱丽芙求婚时的感受怎么样。”
虽然舒华特算是他的前辈,他们年龄差距实际上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明显,再加上他们对医学表现出的极高素养,看似文静的两个人其实有许多共同语言。
“他说他很紧张,但这份紧张远比不上另一个场合,那是在爱丽芙答应和他约会以后,电影散场的时候。”
珀雷对这件事有印象,那一次的至理会议爱丽芙极为罕见地缺席了,虽然她提前将资料交给了首席,还是有许多人对她的行为颇有微词,一些资历颇深的老教授适时地提出了她能否胜任这份职位的质疑。
“爱丽芙临时拿到一份资料,她困惑于其中的某个医学名词——舒华特当时就在她身边,她大可以直接问他,但她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不想和舒华特分担这份责任,她不希望他被卷入这个安宁的世界的背面,她希望她喜欢的人对一切阴暗的地方一无所知,仿佛这样一来阴暗就不会找上他们一样。”
“你知道舒华特当时是怎么和我说的吗?他说他不想像亚仕兰那样,将工作与家庭分割成对立的两面,尤其当这份工作象征着他的理想,他的人生目标,甚至有可能关系到千家万户幸福的时候。亚仕兰的妻子会离开他,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让他妻子了解过他责任感的来源,那些因为犯罪而支离破碎的家庭,那些被送往福利院的孩子们,那些抱着墓碑嚎啕大哭的老人,他的妻子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驱使着这位尽职尽责的警探一直往前。相对的,他同样不了解他妻子的无助,他始终认为对妻子最大的保护就是将她留在家里,他用责任感作为借口,逃避作为丈夫应当有的体贴和关心,然后转过身向着目标前进。”
“他说他很庆幸那天晚上能够说服爱丽芙,可如果爱丽芙依然选择隐瞒呢?他知道她投身于某个隐秘的世界,而这世界又明确地将他拒之门外。”
珀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我不会骗你,可你现在简直是一意孤行。加入学会,协助清道夫,我从没想过要你做这些,你本来就不应该牵扯进来。”
“但我更受不了一直在家里等到深夜,等你回来后指着身上的刀伤,说是野兽的咬痕,”拉维恩这时候的表情依然平静,珀雷本以为他会更激动一点,“当我以为我能拯救你,保护你的时候,我没来由地憎恨着我自己,憎恨自己的瘦弱,憎恨自己的无力。现在我已经不再去想该怎么帮你摆脱泥沼,如果这就是你选择的路,我会和你一起走。”
“不要把你的家人留在家里,如果你想获得家人的支持,就留有让他理解你的空间,”拉维恩拿起两个碗,他从最开始就买了两个,分别盛好热腾腾的牛骨汤,“没有谁家是靠一个人包办一切的,我们是兄弟,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
今晚尚不适合展露低劣的情感,拉维恩端上面包,旁边三个碟子,分别盛着奶油,黄油和果酱,面包淋上汤汁,似乎带着与木屋的潮湿触感与篝火的噼啪声响。珀雷几乎是带着怒意地将面包按在汤汁里,拉维恩知道他们今晚不会再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了。比起袒露心迹,强迫珀雷面对亲情和爱情的选择——他敢打赌珀雷曾以为今晚等着他的会是这个——他首先要从他的身后走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兄弟、同伴、挚友。他们要分享一切秘密与悲喜,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这个世界危机四伏,他们依然不能确定有没有新的显征体依然逍遥法外,戕害无辜的家庭,他们也不能确定神学院的重建与瘟疫究竟哪个先结束,他们甚至不能肯定瘟疫真的会就这么结束。比起数十年前,显征体出现的频率显著提高,这也意味着清道夫的风险越来越大,同时广播技术的发展同样会带来更多隐患,稍有不慎普洛兰或许就是下一个因泰托法。他被感染了,他还不能停下,他长期早出晚归,奔波于医院,教堂和学会本部,负担过重的身体并没有给他痊愈的机会。他看似主动陷入罗网,然而事实上早在他做出选择之前命运就缠住了他,更何况他是这么容易受伤,即便驻留在原地,他也依然被阴谋裹挟,数次擦肩死亡。夏礼撒之外,霍克里加的移民所带来的黑帮在以理一家独大,罢工的工人们仍在为合适的薪资计划着下一场动乱,这是个狂野又奇妙的时代,这是个挤满了暴徒,流氓和妓女的时代,这个时代邀请他们一起疯狂,一起混乱。
于是珀雷拉住十岁的男孩,猎人注定会死在路上,可既然他不能把他留在任何一个地方,那就让他们并肩同行,走向或许存在的未来。
写得真的是太好了,我被大大的文字感动到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