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年后拉维恩,阅读愉快
我在赶往温特夏教授住所的路上再次遇到了那个灰蓝色的男人。
街区里只是蒙蒙亮,他不太容易注意到我。我瞥见他把脸偏向另侧,呼出几团大得令人讶异烟瘾者肺活量的烟雾;接着那半根烟又被用力嘬了一口。在几栋旧居民楼的距离之外,红亮的末端从烟灰里剥出之后虚虚地裹在烟气后面,像积云含入唇舌间的一颗星。
坐火车去以理的前晚,母亲还特地叮嘱过我不要太入迷地盯着陌生人瞧。我低下头确认着手中档案袋的标签:通感症机制、继发性听力损失治疗、陈旧伤移除后护理……应该是这几个名词没错,但男人的脚步声近了,我又憋不住瞟了一眼——隔着两片额发四目相接的刹那,我的视线几乎被弹了回来。那点红亮越近越寒冷。
男人的脚步声远了。
我感到手脚麻痛而加快步伐疾走起来,直到土砖垒的楼梯出现在鞋尖前,才稍微松了口气。温特夏教授也许已在窗前等候多时了,见我走到门前便立刻把屋门推开。
“早上好,温特夏教授,这是……”
门轴在教授手下发出绵长粗哑的哀鸣声。莫名的压迫感尚未消退,我连三个医学名词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完全背出,只好迅速把档案袋递了过去。
“早安,这周也辛苦了,”教授从我手中接过资料,“吃过早餐了吗?”
他并没有立刻核对它们,而是温和地将目光停在我周身的不知道哪一点。我想到解剖实验课上,他也是这样在操作台之间来回监督的,下意识地反省刚才的动作是否出现了谬误:
“啊,如果我也能帮上忙就好,早餐的话,待会去实验室帮工之前我会在学校食堂买点什么……教授,您看这些档案没出问题吗?”
温特夏教授等我磕磕巴巴地应答完之后,才逐个检查起档案袋来:
“第一经手人应该比我更了解档案吧?好了,没问题,剩下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档案整理起来有没有困难?”
——我猛地意识到自己漏带了一个档案袋。
“呃……可能有一点……不过应该明天就能誊完,我明天再来一趟可以吗?”
站在拉维恩·温特夏教授面前做出恍然的表情,再追加一句“哎呀我忘了”的行为是绝对被禁止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然而撒谎甚至不是我的长项,更不要提乐事。额头嗡地巨响,作势要在结霜的清晨里渗出细汗来。可是,接触这些项目之前我确实对其中的九成概念闻所未闻……真的是不学无术吗?
“没关系,你整理档案的效率比我更高。听起来你的课余时间很忙,下周这个时间再交给我就好。”他的答复让冷汗在打湿发根之前消停下来,“还有,很多项目并不属于内科的研究范畴,所以如果有难以理解和决定的地方,不要勉强,下课之后来办公室找我确认。”
我捣香料一样点头。足够冻醒整个以理的寒风倏地灌进街区,在我回过神来、意识到与实验室约定的时间大概快到的那刻,教授的眉头似乎在面庞上部颤动了一下,随即配合着五官组成相当关切的表情:
“去吧,忏悔日顺利,莎乐。”
朝着学校大步跑起来时,我才发觉自己手心里也渗出了冷汗:被早上接二连三的情况触发的惊慌拨快了低血糖追及我的时间。伊榭在上,在被追上并扑倒之前,我得以冲进食堂盛一碗白粥囫囵应付饥肠辘辘的身体。
喝碗粥再上楼应该还来得及。事实上,我已经在学长学姐、后勤职员那儿打听遍了一名低年级生能接下的所有委托;向教授们求援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他们大概不放心任由一个初出茅庐、样貌穷酸的女学生经手他们宝贵的科研成果。因此,找到的大多都是不掺任何水分的打杂活计,但为了补贴家用顺便维持生计,我也毫无余裕放任机会溜走。而温特夏教授是我大一解剖理论与实验课的任课教师。
这天我把教材和铅笔头码在第二排桌上时,离正式上课还有会儿。我伸出手指推算这位教授的年龄——23,24,25,26,27——也没有很年轻,是十八岁的二分之三。
当时我已经听过他的传闻:拉维恩·温特夏,就读于以理医科大学,在实习期结束三年后被他的母校特别复聘,成为这所学校最为年轻的外科教授;温特夏教授以他精进的理论知识、近乎神机妙算的诊治建议与也许过于细致严格的教学态度迅速闻名于校;大多数时间内,温特夏教授会平和地与学生同事们相处……
接着一位穿着窄筒马靴的黑发男性推门进来,教室里的喧闹没有沸腾也没有平息,不难感知那些嘈杂声及时地变了个方向;我开始懊悔自己鬼迷心窍地坐到这样容易暴露的位置,边继续鬼祟地观察着这位应该就是温特夏教授的男性。
温特夏教授不急不徐地踱到讲台左侧。讲台的木制地板已经足够老旧,后跟稍高的尖头马靴行走时仅发出轻软的声响;皮夹克只是及腰,顺应初秋气温地大敞着,露出半件咖啡色衬衫,织入麻料的暗花总让我感到难以名状的熟悉;不过我更加在意的是他戴着的毛线围脖。这条围脖从后脑勺遮到胸前,犹如变形而柔软的枷;馥郁的棕绿色毛料似乎弥散出青苔香来。
此时上课铃恰好被拉响,我立刻收回了过于探究的目光,普通地仰起头。教授没什么表情,只是从口袋里提出他的黑框眼镜戴上,然后像在四处找人那样小幅拨动视线,等学生们沉寂下来后才清了清嗓子,对着满员的教室宣布:
“下午好,同学们。我是拉维恩·温特夏,担任你们接下来一年内解剖理论课与解剖实验的指导教师。”
温特夏教授的嗓音不如想象中那样低沉,可那种熟悉感随着他介绍课程安排的话语变得越发微妙,有时腔调甚至有点儿像我老家山脚下裁缝铺的大哥哥。风把窗帘卷起半边又抛下,阳光在我面前闪了闪——便于骑行的装束,卡嘉安风味的布料纹样和语音语调……
坐在第二排,我当即发出了“喔”的响亮抽气声。
关于初次见面的回忆就到这儿。找到约定的教室号时,那群高年级生也刚好从走廊尽头过来;我没有很想打招呼,扭头钻进了更衣室——其实说不上更衣,只是实验室旁用来堆放手套和洗后复用的卫生布制品的昏暗小隔间,试图先拣出一件没有多新,但也不至于满是破洞的罩衣套上。浓缩的消毒水味立刻灌进鼻腔,我草草把头发绑成团,最后戴好手套、捞起几张布单跑到隔壁。
此时周遭已经没有那么冷得刺骨了。朝阳从普洛兰大陆的背面升起,融化积云,照亮这间小实验室里的每张操作台。在学长们攀谈闲话的声响停息之前,我在靠窗的几张台子上铺平布单。
“特洛耶飙车被撞了之后是他来包扎的?差不多得了——”
“他亲口跟我说的!”
“什么?那位温特夏教授,就这样?他还有没有说点别的?”
“你还指望他说点别的?”
门口随即爆发出悉悉簌簌的窃笑声。
“哎,不会是编来逞威风骗我们的吧,上周才被堵得一个字都蹦不出……”
“特洛耶·贝克,如果你已经说完了,现在我比你更不希望你出现在这间教室。”一个嗓音粗犷的学长在跨过门槛时,偏过头绕着自己并不存在的鬓发模仿道。
“但是他膝盖上那个结真的和温特夏在临床技能课上打过的一模一样啊!”
我也知道温特夏教授会打很多种特殊的结。他心情颇佳时偶尔在课后多留三十分钟,和总是在教室加班问问题的学生们交流点儿一时学不到的东西。那天实验课下课以后教授没有立即离开,大家便吵吵嚷嚷地围上去,他的身影被遮掉十之八九;后者引着人群走到一只铜制手臂模型前,接过半卷绷带翻花绳般地动作起来。我生怕错过什么,好容易才往里挤进半步,如临大敌地盯着绷带在教授的指节间熟门熟路地穿梭、缠绕成各式的外科结又解开,十根手指正如同他本人那样纤瘦有力。恍惚之间,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温特夏教授在乐器室里弹钢琴的模样,兴许这些包扎技巧已被他像练琴一样,朝朝暮暮地练习过很多年了。
遗憾的是,在课后迈出门槛的刹那,具体的绑法就被我遗落在了教室里,对此我的自我安慰措辞是正式修读护理技术学时,我说不定会比其他头回和绷带打交道的同学更熟稔;不过比起这件事,我依稀记得:上个忏悔日清晨,那个灰蓝色男人迎面走来时,右臂外侧有一枚紧实漂亮的方结。
谢谢太太www这个拉维恩好成熟可靠!去拉维恩住所的路上遇见灰蓝色的男人,好像已经进展到同居了嘿嘿嘿……结尾处那个绷带结是什么暗搓搓的秀恩爱现场!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