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谢]施洗
母亲抓起层层叠叠的珍珠宝石项链,顾不得喊上女仆,自己忙乱地戴了。珠子间碰撞的声音哗啦啦响,就像风铃一样。 “小…
在眼前的世界,他恍然得见群马在山林间奔跑。白色的、棕色的、黑色的、带斑的毛皮,在群绿的万物中缓慢地被他看见。马蹄声渐远。在那一瞬,他永恒地成为了骑跨战马的勇士。
“起来。”
德拉蒙德·维里默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来。那双鹿皮靴子在耳边磨着沙子跟鹅卵石,像是魔鬼磨牙。靴子的缝线从破层的皮革上崩脱开来。他头上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从那儿淌出来;灰尘沾到他的耳道里,软骨擦破了皮。不一致的方向让他迷糊了。
“我叫你起来。”
德拉蒙德的声音压低了些,见了鬼的和善。他的左眼看东西开始模糊,侧转脑袋,右眼看东西也不远。院子里躺着一股湿泥和洋槐花的味道,还有啤酒和血腥味。也可能是他鼻子里的血堵着他呼吸了。他只能张着嘴吸气,空气里有灰尘和甲虫的簌簌声。他的颧骨和喉咙都发冷。鹅卵石上沾着血迹。
有人在院子外叫喊,狗在一旁吠叫。这时他听见那人喊 “狗娘养的”。
—————-
烟灰落在绷带旁。
他醒来快有一个钟头了。他在河流的断层前停好了马,层叠的狂沙扫过他的脚背,在鼻子里拧出干燥的腥味。西方一哩外,镇中的人架设起带刺的铁丝网篱笆,如针脚扯住人的行踪。在篱笆之内,野草开始滋长。他翻起眼皮,天色还没有晚,朦胧的黄色还没从山头渐渐显现,只是又灰又冷。他嘴里干燥得厉害,水囊挂在马鞍的一侧,深深地瘪下去。
帕伊门兹措时常刮风,但现在还没有刮。记得他头一次来到帕伊门兹措时,风刮得他几乎站不住,马勉强顺着风踉跄着走;他只能跑去酒馆过夜。在那儿他抓着啤酒,清楚地看见那个中年男人在吧台吸着卷烟,跟酒保抓扑克牌,腰间同时别着一支狄文琴和一把左轮手枪。他们说他叫德威· 温里克,跟他开农场的老子不同,只娶过一个老婆,生了三个女儿。
德威·温里克从篱笆的方向走来,只占视野中不足尾指大的一点。看见他停下马,男人高高地招手,向他跑来。
“把马牵过来!”男人的喊声带有浓郁的门兹口音,他听不清楚。
“哦。”他也跟着一起喊,牵起缰绳,唤起立在旁边的棕马。这畜牲从鼻子里哼出一串响鼻,听话地跟着他往前走去。
男人的目光中带有欣赏,如昨天般叼着味道浓重的卷烟。两只眼睛像两块打磨光圆的树脂般闪烁着毒辣的晕黄色。
“来了?”男人问。
“来了。”他回答。
“走吧。跟着我。”男人转身,拉起马,领着他朝村镇走去。他浑浊的眼珠上抬又下移,像挑选一匹耐行脚的驮马般挑拣着他身上的瑕疵。
“德威·温里克。叫我温里克先生。”
“好。”
“珀雷·埃什法萨?”
“是。”没有姓,但那是他的名字没错。
“卡嘉安的?”温里克继续吸着烟。
“不是,夏礼撒的。”
“都是东边的鬼佬。一个鬼样。”男人轻蔑地吐出一口浊气,烟味像奔马一样,混着风沙和尘烟,让他想要咳嗽。
他没有回答。
“你在多罗泰能呆多久?能到秋收吗?”
“不能。”他补充,“我只会呆到八月初。”
温里克不满地骂了一句粗口。
“那有什么鬼用?”接着,男人停顿了片刻,“我每天只给你八十伊尔分。”
“我住在哪?”
“农场里。跟三匹马。”
“我自己做饭吗?”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不,你来房子里吃。我老婆做饭。”
“嗯。”
他把嘴里的烟头丢到地上。
—————-
德拉蒙德没再抡拳,也没用开线的靴子踢他的胸口,就好像知道再结结实实地来多一下,就得要走他的小命。院子外的狗不再叫了,人声也不见了,小教堂的钟声在水面上回荡。他有种颠簸的感觉,好像他躺倒的地面变成了火车车厢。有个笼子越过山脉。他摇晃在男人的手心里,而后者把没能洗干净的领子攥得结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苏库尔金山往下,”男人手上的绒毛也沾上血了,弄得他的下巴也湿哒哒的,让他有些得意,“全是能这样弄死你的疯子。”
苏库尔金——他仰头能看见苏库尔金吗?他仰起头来,眯着眼睛,从眼缝里望向群山。男人的脸挡住了他的视线,一张还没苍老的脸,眼皮先耷拉下来,皱纹全发着抖。多阴险的眼睛,他想指着德拉蒙德发红的突眼圈笑话他,喝了酒,满酒桶的酒。可他不敢招惹他。他的好老子,他神的仆从,只是还没被收走。他浑身疼痛,一股不情愿的反酸从食管窜上来。他数不出哪儿痛些,肌肉僵得无法动弹。
男人的脸色很难看,像被剥开皮来又刷了一层绿漆。额头上的血管爆起来,冷汗糊上他的眉骨,嘴唇发绀。他能看出男人想要呕吐——喝了太多的啤酒,坐在宽木箱子上和太多人划拳,还用皮靴尖猛踢了太多回那老千的肋骨,拿起杯子往那惯犯的眼窝上砸——男人的背像狗一样朝前屈着,手臂开始打颤。
狗开始叫唤。有一对人骑着马经过西边的高坡,吹起吁长的马哨声。
—————-
把马拴在农场的苹果树后,男人领他进了屋子。屋子里的陈设有一种干燥的香味,层叠挂下许多珠子串成的门帘。窗后灰尘浮动,窗外隐约可见蜡质的簇叶成群。马垂着头,发出呼鸣声。
房子里采光很局促,四角布设了更多蜡烛,但点燃的不多。他闻到白色的蜡滴味,混着脂肪的气息粘在窗台上。一旁的椅子摆着未完成的针线活。一只乱蓬蓬的长毛狗趴在针织地毯上,只抬了一次眼,又舔了舔鼻子睡下了。
屋子中央生着铁皮炉子,炉旁有个姑娘正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借着门口射进来的光看一本连环画册。七八岁的年纪,脸上有雀斑的痕迹,双眼明亮。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看他们,又低头去看画册,然后又抬起头来,把画册丢在一旁,冲过门帘,发出叮铃铃的响声,随后又咯咯笑着穿过他们,飞跑上了楼。
“提莉,我告诉你别总是这样踩木板。这样不礼貌。”女人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她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扫视着一切,烟雾在他的指尖燃烧。小麦粉、干草,还有撕成条的牛皮和亚麻布,在呼吸里挥之不去。他摘下帽子,贴在胸口,木板在他脚下吱呀作响。他几乎要打出一个喷嚏来。
“温莎,”温里克喊,“出来见见短工。”
一个穿着橘色裙子的妇人怀抱木碗,从餐厅的深处转出来。圆眼睛,宽眼皮,脸颊红红的,好像广告画上面拿针线缝围巾的农妇。她拿流汗的手往围裙上擦,一双油腻而坚实的手。见到他,女人和善地问好。她看起来比温里克年纪小些。
“他看起来很老实。”女人笑着看向她的丈夫。
“我想先让他住几天,看情况留人。”她的丈夫回应,“他说他只能呆到八月。”
“真遗憾。”女人还是笑着。
“到时候我再去雇人。再说,就算他能留到秋天,单他一个也不够。”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角落里,朝外探望。他不太喜欢人们当着他的面谈论他——他更青睐不那么多话的雇主。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看向他。
他回过头来。
“我叫珀雷。”他回答。
“你是哪儿的人?”
“夏礼撒人。”
“我知道那里。”女人比划着,“安柯巡礼士就是从那里来的。圣歌德嘉大教堂。你认识他吗?安柯巡礼士。红眼睛,脸有些胖。”
“我不认识他。”
“那你做礼拜的时候就能见到他了。他人很和善,见识也很广。”
“她们仨呢?”温里克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他刚刚上了楼去。
“大的两个去镇子里了,午饭才回来。小的不在上面吗?”
“不在。鬼知道这只小野猫又去哪儿撒野了。”温里克快步下楼,朝外走去。木板在他的脚下像是钢琴踏板似地发出弹动的声响。
女人朝窗外喊:“她可能去树屋里了。”
接着,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他。
“提莉还小,有点调皮——我们有三个姑娘。”
窗外隐约可以听见男人的叫喊和女孩的欢笑声。父女正在院子前叫闹着,男人找到了他的女儿。
“没关系。”他耸肩,表示不甚在意。
“待会馅饼就做好了,苹果馅的。你们先去打发时间,怎样?”
“好的。”他说。
女人垂头试着木碗中面团的干湿,再次隐入尘烟布设的房间。
—————-
他用脚尖慢慢地摸索着地面,膝盖弯曲了一些。很快他就站直了,脚掌抓着地面。男人放开了他,胡须下的嘴巴鼓胀起来。他像散架的锡兵似地跪倒在鹅卵石上,滚了半圈,剩下的力气撑着他再苟延残喘一会儿。德拉蒙德脚下开始打滑——空气中有一股啤酒和血腥味,还有一点点悲伤的酸味,他就是因为这个快要吐了。男人扒着围栏,头靠在上面,不让自己像年轻人一样跌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头。他吐得弓起了身子,棕色的胡须上沾着他的口水。他的胃里没有半块面包。他闻不出来男人呕出的是不是酒。男人的声音像是在哀叫着,肠胃被整个掏了出来。他幸灾乐祸起来。
“维里默,”他特意用沉稳的语气说,“你还好吗?”
男人的声音变了调。他得意地奋力听着咕哝,一字一句。“操你妈的,小东西,”维里默重复,“操你妈的。”
“我妈已经死了。”他挤着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听起来没心没肺,活像女人挤胸脯。
维里默抬起胳膊,全身的重量挂在围栏上。“操……”他根本不在乎听见了什么。
他又呕吐了。
维里默垂下头,给了围栏一脚。围栏恢复竖直。他直直望着他,还是用那双发红、眼皮耷拉下来的眼睛。他的脚踩到自己的呕吐物,打滑了一下。
他也望着维里默,摸着自己的耳朵,现在头晕目眩。有条蛇横穿过自己的后脑,在两只耳朵里做弥撒,他的脑子里轰鸣。钟声又穿行过水面了,他听见骑马人夹着马肚,快步骑进了小溪,随后跃过马蹄踩在石头上嘎啦嘎啦的声响和马身上摇晃的金属叮当声。他的耳朵里很快有疯子叫唤的声响,他不清楚哪来的噪声。等到晕眩架着噪声走掉,骑马人的响声也不见了。他挪着自己的身子动了动,立刻就痛得走不动路起来。
“他们说你见着——见着安娜贝尔了。”他还太年轻,不知道安娜贝尔是谁。
“……只……安妮特。”维里默咳嗽着,嘴里的句子凑不起来。
“安妮特是谁?”
“我只见着……。”
维里默没再看他。他抓起衬衫,朝背带裤外扯着。半个黏糊糊的掌印擦在上头。他拿衣摆捂着额头,口子已经快结痂了。左眼还是看不清楚,但他不再反胃了。院子里有一股发臭的啤酒味,他没有干呕。
—————-
他才走到门外,就看见孩子站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在院子外瞅着他。
“俊哥儿来了!”女孩儿尖叫着大笑,“俊哥儿来了!”
温里克抄着稻草扫帚,朝她的屁股后扫:“说什么胡话?”
“希尔维和亚历山德拉都知道你要给她们找丈夫了,你说她们也够大了!”女孩尖叫着起哄。说完,她飞快扫了他一眼,眼睛圆亮,低头伸手绞着自己的辫子。
“她们的事情你凑什么热闹?”温里克呵斥她像呵斥狗。
女孩朝她的父亲吐着舌头,飞快地跑远了。
他拿出了烟卷,划开火柴点着。马仍拴在树桩上,垂下眼睛,贴在树旁乘凉,尾巴一晃一晃。他才解开它的缰绳,马瘦长的头便贴到了他的胸前,一股甜热的气息从马鼻的两道黑孔里喷出来,直喷到他的脸和脖子上。他摸着马头,把马朝院外的方向领。
一阵马蹄声传来,有两匹马。
他抬起头来。
温里克叉着腰,也朝院子外看去。两匹骏马停在栏杆外,其中一匹两条前腿叉开而立,以供主人落地。一片玫瑰色的裙摆飘到地上,姑娘在马旁站定,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戒备得像只弓起身的小猫。但她没有说什么。
“爸爸。”还在马上的黑发姑娘朝温里克招手,玫瑰色裙子的姑娘这才记得从姐妹手中接过篮子,和父亲接上话:“我们买了一点布,你猜路上见着谁了?”她没再理睬他。
“我不知道。”温里克说。
“罗林斯。他说等你去喝酒呢。”
“呸,狗屁。那狗屎去年欠我两品脱啤酒还没还。”
“里面那位是……”姑娘抓着篮子,极不信任地看向他。
“是珀雷。”
原先的女孩儿像只精瘦的猎犬似的穿过马匹,躲在她的姐姐们身后。众人看向她,她便羞怯地背转身,一面还用手揉搓着裙子。
“珀雷?你认识他?”
“他来帮爸爸收拾牛和马。”女孩儿说。
两个姑娘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仍在马上的黑头发女孩抬起那张轮廓优美的面庞,从正面看着他,面带微笑。她的眼睛泛着点点绿色,像春天时波光粼粼的水面。
“下午好。”他说。
“下午好,‘珀雷’。”她回应。风吹过她的黑发和蓝色缎带,露出她白皙的脖颈。
珀雷·埃什法萨-K跟着她腼腆地微笑起来。
—————-
天还没有全黑,马帮的人还没有来,维里默吐完后还能再去喝一轮。院子外传来金属搭扣敲着靴子边缘的声音,有人费劲地拖着鞋底走来。维里默探出头朝围栏外面望了一眼,回头朝他摆着手,意思是叫他滚回房子里。他躺在地上使劲吸着鼻子,闻到鼻子里的血块已经结痂了。他爬了起来,但只能坐在地上,肩膀疼得像脱臼,眼睛能看得清楚了。
维里默也跟着走回去,朝口袋里摸着卷烟。那小孩儿只比围栏高出半个头,脸上有紧绷的微笑,显得脸上不够的血色更加勉强。他眨着眼睛。
“德拉蒙德叔叔——”小孩儿把手撑在围栏上,眼睛瞪圆了,“嗬。”
维里默伸出手来抓着他的手,绒毛上的血已经擦掉了。他靠着维里默站了起来,他的身量已到男人的肩膀了。他忽然有朝着维里默的鼻梁来上一拳的冲动,把他撂倒——然后?然后死在野外。
他的脸红透了。
维里默看了那小孩一眼,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两个孩子都能看见他的牙龈。“哦,你。你还没回家?”
“我刚送完报纸回来。”
“哦、哦。今天卖得怎么样?”
“没有黑麦酒馆的酒卖得好。”那孩子笑了。他肯定看出来维里默喝了酒。
“你老子怎么样?”
“他好些了,昨晚吃了些东西。”
“哦,好。”维里默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皮耷拉下来,看向他的脑袋上的伤口,“去拿两条熏肉来。”
他点了点头,朝房子里去。
—————-
他用缰绳勒住马。雌马停下来,在路上举蹄踏步,把头朝两边甩来甩去。他期待的马蹄声从远处慢慢靠近,亚历山德拉骑着马过来了。
他摘下帽子,向她挥帽致意,又把帽子戴上。姑娘看到珀雷退后,立刻向前骑过来。她的马踏着步子,修长的脖子仰成优美的拱形。他一直等候着,等到她和他并排平肩前行的时候,他按下帽檐,向她点头致意。
她停住了马,将那张丰润的脸转向他。
她等着他开口说话,珀雷说了,肯定说了些什么,但说完后就忘记了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事情。他只能记起他的话曾使她发笑,而这并非他的本意。他拿牙齿咬着烟头,牙印嵌入卷烟纸,磨得发皱。她转开头,目光掠过湖面,落日余晖在水面上粼粼闪烁。她静静的望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着他和雌马。空气中散发着泥土、鼠尾草,还有马匹的味道。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她突然说。
“是。”珀雷说。
“妈妈说你今天没怎么吃那个苹果派。是不是你不喜欢?”她把头发朝耳后挽。那些黑色、柔软而坚韧的发丝一缕一缕地垂下来,随马的小步而起伏。
“我吃饱了。”他想也不想地说了谎话。
“她可担心你不喜欢。”她笑了,没有发觉他是因为她才害羞。
“不,不用担心。派很好吃。”
她低下头,摩挲着缰绳。她的鼻翼轻轻耸动着。
“提莉有些太调皮了,是不是?”她问。
“她很活泼。”他认真地说。
“她说的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的脸红了一下,在这样暗橙色的光下看不大清楚,但她是在脸红。
“没关系的。”他摇摇头。
“那么,你今晚是在农场睡了?”她又轻轻地问,尾调像小提琴似地扬起。
“是。”
“留在那的被子不算很厚,要是你冷了,记得明早和我说一声,好吗?”
他不记得他是说了一句“好的”,还是点了点头,只记得轻拉缰绳时她的莹润指甲漫入鬃毛。她调转马头,朝他挥手道别。一群小鸟被惊了起来,带着微细的叫声从他头顶飞过。
“晚安。”她说。
“晚安、晚安。”像个结巴似地,他一连说了两次。
“晚安。”她笑着补充。接着,她小步徐行,他明明未曾移开眼,却看见她顷刻间便消失在路上。那些刚才还在鸣叫的鸟儿也都归了巢,它们全部又静悄悄地安卧在路旁的灌木丛中。
夜里,他独自一人躺在农场里,听得到大房子那边传来的马酣声。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想着马,想着旷野,想着群山。
尘土随着马的尾巴高高地扬起来,像男人指间的烟雾一般细细地织起一张迷蒙的结网,把他整个地笼罩住。他伸出手来,朝虚空里一握,就像小时候抓到冰凉凉的萤火虫似地,他感到美好的东西堵塞在胸口。他想叫喊,想唱歌,想睡个好觉。他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他很久没有做那些噩梦了,他想。
帕伊门兹措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
身后两人还在聊着,聊到他的伤口。
“珀雷哥……打架……?”这声音很微小,刻意压低了,像攥实了的面包。
“……酒馆……打起来了。”
他摸到砧板旁切掉一块的熏肉,抓着绑在顶上的棉线,把这一件提了起来,又从排钩上拿下一件熏马肉。他没有印象这匹是老些的棕鬃马,还是另一匹屁股上有花斑的。锅里的煮豆水还在滚,豆子还没熟,柴火已经不够了。他拿脚尖勾来一块新的木头踢了进去。
门外,德拉蒙德·维里默找着了一支卷烟,他咬着,还没点燃。“来了。”他抬眼看着他提着两条熏肉走来。
他看了德拉蒙德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他把围栏打开,打量着男孩。男孩儿把过大的靴子缩了回去。他没再聊他打架的事。
“你拿着这两条回去,我们要你两份报纸。”他爽利地笑了。
“这两条肉卖的钱能把剩下的报纸全都……”
“我们没钱,”他强调,“我们只有自己打来的几条肉。”
“可是也太多了,珀雷哥。你和叔叔拿回去吧,我和爸爸两个人吃不完这么多。”男孩有些脸红,“他……胃口不太好。”
“那就拿去卖钱。”德拉蒙德说,“黑麦酒馆老板娘那儿还在收熏马肉。其他几家这个月只收鲜肉。”
他跟着点头,把手放在衬衫上狠狠擦了两下,手心手背各一下。他从男孩身上的布袋子里拿出两张报纸,抓得紧紧的。男孩琥珀色的眼睛大而清澈。
这时他抬起头,余光里看见两匹马像孤岛似的立在水中,拴在门口的樱桃树桩上。两个骑马人靠在一起抽着烟。有一个穿着护膝,另一个朝溪水扔着石子打水漂,嘴里吹着口哨。
他望着两个骑马人。
“下个月鹿和兔子就要出来了,牧羊人也回去了,咱们俩可以一块去打猎。”
男孩望了望德拉蒙德,后者没有听见,只是转过身子,背对着两个小家伙。他知道德拉蒙德又想吐了。
“我可以载着你去,咱们俩一块骑那匹花鬃的特雷克纳马,还记得吗?喜欢连着花蒂吃苹果的那匹。” 他搂着男孩,“嗯?”
在烟燃尽之处,他静静站着,等那孩子点头。他等着他们一块跨上马,疾驰,原野上的仍青的麦浪浮动着,把他们托起,往不属于卡嘉安的群山深处去。
-短打,很温馨的(温馨的?)珀雷死亡视角
拉维恩在哭。
也许这很常见?珀雷一直觉得,拉维恩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哭都不奇怪。
拉维恩的生活总是很困顿。他记得拉维恩在严寒里青着脸,一边咳嗽一边收拾整间屋子的样子。被卡嘉安的混混欺负,蹲在水坑边捡脏了的作业纸的样子。第一次去老兰度的商店打工,拿没有被抢走的钱给他买了一支薄荷膏。拉维恩总是执着于在珀雷身边,看似不经意地留下不想被替代的痕迹。
而他帮忙过安顿好拉维恩姐姐的遗体。
后来他抱起过拉维恩去摘树上的野果。拉维恩挣扎了一下,没有拗过他。
珀雷只是莫名想到,抬过的那具尸体和拉维恩一样轻。
视线回到眼前,他的身体心脏的部位开了个大洞。
这下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他知道拉维恩看得懂这伤势。没有什么瞒得过一个一直关注着他身体情况的医学生。
要说点什么呢?他那颗生锈的大脑前所未有地迅速转动。他已经很久没想过了,有关自己,有关未来,有关其他人。失血让他的存活时间一秒一秒地坍塌下去,现在想太迟了。
拉维恩,我大概已经……我可能,也许。
我不会因为你喜欢……就不把你当弟弟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又喷了一口血出来,在拉维恩的眼泪和愠斥中显得格外好笑。
拉维恩说,珀雷你先别说话了,别说话了……
珀雷不赞同地摇摇头。
可是他总得留下点什么,让拉维恩就这样活下去,不再执着于他。他认为拉维恩做得到的,只是拉维恩哭得像个孩子,像是要和他一起断气了。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珀雷吐出前半句。
拉维恩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青年架住珀雷渐渐无力的身体,珀雷的血流进他嘴里。舌头带着温度翻绞另一条舌头,口腔的肌肉渐渐变得僵硬,眼睛失去光亮,神经反射渐渐消失,身体开始失去温度。
拉维恩睁着瞳孔,一边看着他的身体如此变化着,一边发出更加哽咽的声音,眼泪弄湿了珀雷的脸颊。
珀雷心想,这大概就是最后了。
分级General,充满个人解读和乱编剧情,一定会ooc因为最后感觉像在写两个叽叽喳喳吵架的女高中生(……)
“你怎么这么生气?”
洛尔缇回头看向盖尔。一分钟前他命令去攀上火车的暴徒已经变成了铁轨上的一摊饼,人怎么可能靠双腿拦截火车,被乐者强化过肉体的也不行,那个可怜的倒霉蛋还没来得及起跳就被卷入了火车飞驰的车轮。同伴的尸体无法激发保命所必需的恐惧,现场其他听到口含命令的歌声的暴徒像跟随头羊的羊群一样奔向火车,盖尔拉住了洛尔缇。
洛尔缇如梦初醒,他中断了指令。在重新聚到他身边的暴徒的簇拥下,那辆接走了火红色头发的女人和她的巡礼士同伴的火车鸣着汽笛在地平线尽头扬长而去,奶白色的蒸汽残留在黄昏将尽的天色下。我很生气吗,洛尔缇想。
“没用的,已经追不上了。”盖尔在他身边气冲冲的,他没空理洛尔缇的神经质,这个大小姐显然不具备战术指挥的能力,“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怎么回事?也是学会的人吗?怀森先生没提过……”
“那是个警察。”洛尔缇说。
“什么?”盖尔一怔,“为什么警察会找我们,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个警察?”
洛尔缇没回答。因为我认识他,因为五年前是他救了我,这个答案在人工喉的位置滚动了一圈,随即被咽下,他不认为这点因果值得的和一个爱哭鬼分享。洛尔缇看着向夏礼撒延伸的铁轨,仿佛能看到未来同样望不到尽头的尸山血海。他曾在帕帕罗伊和因泰托法最大的剧院登台演出,仰视过面前扇形展开的、被剧院座位分割成一个个方块的黑压压的人群,今夜开始他每天所创造的死亡将远超任何一个剧场的容纳量,名为亚仕兰的警探的身影在其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影子。
“记住那个火车的特征,”洛尔缇对下属们下令,“所有人抓紧时间,把货都搬到我们的车上,我们现在去夏礼撒。”
“可怀森先生还没有来!”盖尔又在叫。
“我想他已经死了。”洛尔缇看着盖尔说,但盖尔看起来不想接受而且很生气。
“不可能,我们应该回墓园看看。”
怀森先生和他们分头行动,他说他去解决红发的女人,但那个女人满身是血地出现在了火车站,盖尔有些担心,最坏的结果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洛尔缇不知为何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仿佛回到了某个熟悉的领域:“如果他还活着,不可能让学会的女人逃走。”
“那我们更应该回去看一下他,他可能需要我们的帮助。”盖尔皱着眉,“如果你不来那我自己去。”
他转身就走,洛尔缇的冷漠让他厌恶。身后传来中跟皮鞋哒哒的脚步声,洛尔缇从后面快步追了上来。他摈弃了少女式的乖巧的编发,一头柔顺的长卷发随意扎在脑后,浑身散发着死了老爹的自由感。他装模作样地去拉盖尔的胳膊:“我和你一起去,希望他没事,这样我们就能一起早点回来。”
真实的希冀和虚假的希冀都落空了。他们回到墓园时发现了堆叠在一起的尸体,猎鹿帮的暴徒和他们的手下交叠着肢体躺得到处都是,墓园深处拉加德·怀森倚靠着一座墓碑,脸色灰白,全身的血都随着脑袋上的洞喷溅在墓碑上。盖尔灰绿的眼珠颤抖着,刚刚丧兄的年轻的乐者有自己会像踩在小麦上的英第尔一样在漆黑泥淖坠入地狱的觉悟,但还没准备好接受突从天降的再一次死亡,哪怕死者是刚认识不足一周的怀森先生。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这位年长者给了他一个未来的允诺,并且盖尔察觉出味道相似的失去至亲的悲伤。
但洛尔缇早他五年就摔落在地,此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凭借丰富的经验打败他。“拉加德是死在复仇的路上的,”洛尔缇后知后觉应该用伤感的语调,不过面对盖尔没什么动用演技的必要,“他好像还在笑。”
尸体在笑,墓碑在哭,盖尔气得想和洛尔缇打架。他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看着洛尔缇面无表情的脸:“你一点也不伤心吗?”
“我会继承拉加德的遗愿,”洛尔缇说,“我没有时间伤心,你反应过度了。”
“你!……”
洛尔缇走到拉加德的尸体边蹲下,把他扭曲摊开的肢体扶正,为他整理那身考究的大衣,从内侧的口袋拿出他沾满血的小枪收到自己身上。“这里是我和拉加德相遇的地方。拉加德说过,火车上那个至理学会的女人叫爱丽芙,巡礼士是她的下属。”
洛尔缇顿了一下,又说,那个警察叫亚仕兰。
他用手帕擦掉墓碑上的凝血,露出夏洛蒂的名字和生卒年:“五年前他调查了我们的乐团,如果不是以理抓了个帕帕罗伊的替罪羊想结案,他会一直追查下去吧,我也会知道谁是凶手了。
“这里还有我的墓,以理给我们立了个墓,他们根本不配……但有时我会来这里看看,提醒自己发生了什么。”洛尔缇轻声说,噩梦惨烈到令人偶尔觉得不真实。他看着盖尔,盖尔回瞪他,但那份忿忿不平正转为一点点茫然与好奇。
“两年前我看到这里有了新的墓碑,新的墓碑天天都有,来的人都很悲伤,但拉加德那样的很少,他恨得在墓碑前几乎咬碎牙齿。他在墓碑前放花和甜布丁,放木雕的夜莺。我去看了墓碑上的名字,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我想这个女孩应该很喜欢唱歌,像他的夜莺一样。
“可能是命运的指引吧,那时我对杀手的追查已经一筹莫展,乐团留给我的遗产要用完了,我去打探了一下怀森公司的情报,资料很少,大家都只知道怀森先生视为珍宝的那个爱唱歌的女儿最近一直没有出现。又是一起相似的悲剧,我们都经历过了……我找到了拉加德。那个时候拉加德的癔症比现在频发很多。”
喉咙的疼痛提醒他一次说了太多的话,洛尔缇指了指靠近墓园大门的方向:“我的墓在那里。”
盖尔迅速说我对你的墓不感兴趣。
洛尔缇忍不住笑了,他说:“反正也没有人给我扫墓。”
他看向墓碑,那里确实空空荡荡。他意识到这像是一句气话,但盖尔没有嘲笑他,虽然没有走过去,但他沉默地看着他视线的方向,那里和他们身边的土地下都埋葬了数位同族。
如果可以的话盖勒也该被妥帖地安置在这里,而不是在警局冰冷的停尸房里等待被解剖研究,不对,盖勒本不应该死。
从墓园回火车站的路上他们谁都没说话,计划之外的流露使紧绷的空气团团包围住两人。直到半路路过怀森宅邸时,洛尔缇问盖尔:“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回家的机会了,你要不要回去拿哥哥给你的安慰毯。”
盖尔瞪着他,有一瞬间洛尔缇以为盖尔真的会在车上和他动手。他的舌尖酝酿了几节音律,但盖尔只是说,闭嘴。他把头靠在车窗上,怀森宅邸雪白的雕花大门被抛在车窗后。三天前不再是某人的弟弟的盖尔在门柱的影子下哭,需要谢薇和拉加德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车子绕过人声鼎沸的火车站正门从后方悄悄进站,此刻有几个手下正等在那里。洛尔缇支使盖尔去清点货物,他对暴徒出示拉加德的枪,说拉加德死了,他——拉加德唯一的孩子,不是女儿,是儿子——现在是怀森公司的继承人。本就被歌声影响得思考不能的手下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洛尔缇切换到原本的男性的声音,让他们称他为怀森先生。
盖尔阴阳怪气地在背后喊他怀森小姐。
洛尔缇转过身,挂着得体的、一丝不苟的笑容看着他。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叫你怀森小姐,盖尔小声哼哼。
洛尔缇思考要怎么纠正盖尔不听话的行为,但下一秒有人匆匆赶来,告诉他们,当时在火车站站台另一头的同伴活捉了至理学会的打手。
乐者相视,映入眼眸的互相的样子像极了出巢的雏隼看到猎物。
**
他们走向火车的尾部,即将走到最后一节车厢连接处时洛尔缇犹豫了一下。盖尔因为这突然的停顿差点贴上他的后背,金红色的后脑勺在盖尔眼前骤然放大。他后退一步,避开紫丁香的香味,洛尔缇一动不动。
需要我给你唱歌壮胆吗,盖尔说。
洛尔缇竟然没有立刻反驳他,过了几秒,他才说:“你只会把人变成猫。”
每次我想真的照顾一下你,你就说这种话。但盖尔吵不过洛尔缇也打不过洛尔缇,他嘴角绷紧,半晌说:“我没变成猫!”
他确实没有,但也确实不会唱和盖勒一个水平的赫格调的歌。也不知道在盖勒身边那么多年,是他没学会还是没用心学,盖勒把他宠的太好了。拉加德和拉维恩去扫墓那天,洛尔缇一醒来就在家里用还没愈合的嗓子唱歌,他日日默背歌词和旋律,现在急于验证自己的水平。他还没唱完一首,同样被留在家中的盖尔敲他房间的门。盖尔眼圈还是红的,让她别唱了。盖尔后半句是小心嗓子,他以为洛尔缇还是那个柔弱的大小姐,但洛尔缇看了看他,然后张开嘴。
挺好的,事后洛尔缇说,五年没有唱歌,我还能与一位唱赫格调的乐者不分上下,你哥把你教得挺好。
盖尔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在窝里受到惊吓的炸了毛的幼崽。他想起来之前自己被欺负,哥哥都会一边教训他一边保护他,但现在哥哥死了,没人再为他说话。他不会去找怀森先生告状,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洛尔缇的声音能和男的一样。
洛尔缇从化妆盒里拿出小梳子给盖尔梳头,他的歌还在败者的精神世界里回荡,让其失魂落魄地被摆弄。盖尔从没有过梳子,每天早上就随便耙一耙头发,盖勒也不懂这些,沃诺克哥哥自己的头发都是最利落的板寸,却任由盖尔留了一头麻烦的长发,他偶尔揉一揉弟弟的头,把头发揉得更乱。盖尔从来不梳的银色长发在洛尔缇手里被梳得整整齐齐,和大小姐的长发一样柔顺地披在肩头。外出的两人回到家,洛尔缇去迎接他们,换上女孩甜美轻柔的嗓音,喊拉加德为父亲,时隔两年听到的称呼让老男人差点失去温雅的仪态。拉维恩进门时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但看到洛尔缇时也藏不住眉目里的惊喜。洛尔缇向拉维恩道谢,说话时微微颔首,鬓发垂在面颊两侧,遮住红扑扑的两颊,像一位久病初愈的淑女,实际上脸红是刚才和盖尔用歌打架吵出来的。但单纯的医学生对此一无所知,局促地接受了这份谢意,发誓要用毕生所学帮助洛尔缇术后顺利恢复。
医生带着病人上楼去了。拉加德关切地询问盖尔的状况,盖尔咬着下唇说他没有地方可以去。
拉加德叹了一口气。我们都是如此,他说,我不会认为失去了我的洛尔缇的世界哪里可以是我的家。你哥哥是个强大的乐者,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可以加入我们的事业。不加入的话,我也会给你一个新身份,你要回到故乡或者别的地方都可以,我不会放任你不管的。
“怀森先生或许会对你说这里是你的第二个家,”洛尔缇眯着眼睛,一副很了然的样子,“但既然你想为哥哥报仇,就别太习惯其他人的存在。刚变成孤儿就得到了温暖的住处和有钱人的收留是小概率事件,如果没遇见我们你要在桥洞下睡觉,还会有醉汉和水手来问你多少钱一晚。为了躲避条子的追捕你要抛弃自己的名字,不能叫沃诺克。你的银发太显眼了,得染掉。”
盖尔对洛尔缇的建议都嗤之以鼻。上次他们在火车上时洛尔缇建议盖尔在拉加德面前露一手,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们两人潜行进车厢,害得盖尔差点被警觉的拉加德当场击毙。
**
拉维恩打断了他们毫无章法的刑讯。他们强行绑架回来的小医生俨然已是怀森之家的一份子,怯生生但坚定地敲开门,接手了像被一窝食肉目幼崽啃食过的鹿尸一样乱糟糟的珀雷。洛尔缇五秒前还气得控制不了下手轻重,对拉维恩说话还是立刻切回了轻声细语的音调。门关好后盖尔忍了五秒最后还是忍不住嗤笑一声,开口说我的大小姐是不是爱上了医生。
“你哥允许你看太多的言情小说了,”洛尔缇回敬他,“拉维恩和你不一样,他想保护我。”
盖尔听到这句话就想吐,比刚才看到男人的肠子还要恶心,虽然这并不能拿来比喻,因为他的工作之一就是把人的肠子揉捏晾干捻成琴弦。而且洛尔缇说的不对,盖勒并不支持他看盲音人的读物,但盖勒一贯溺爱他。
“下一站是圣歌德嘉,我们该去送货了。乐器,还有歌手。”洛尔缇说,“不要出差错。”
事实证明仇恨会让人性格突变但不会让一个人的能力在短短几天内从“优秀的乐匠手艺人”飙升到“可以刺杀受过基础格斗与枪支训练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落单的学派代理人”,何况盖尔制作乐器的素材基本都是盖勒猎回来的,盖勒甚至不放心他一个人处理尸体,碰上挣扎的大体型猎物的话盖尔的力气和身板没办法压制它,会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从盖尔气急败坏语无伦次的叙述和骂街里听到他跑去伏击爱丽芙但没成功,还让珀雷的耳环落入至理学会手中,对面还有个长得和珀雷很像的疑似真正的属徒的家伙在,盖尔还隐瞒了自己扬言让爱丽芙先跑一分钟的部分和下意识求助于当时没跟来的洛尔缇的部分,洛尔缇已经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复仇大业前夕被同伙气死这种事情或许并非不可能。
他努力说服自己乐者不比那些取之不尽的盲音人,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乐者比言听计从的行尸走肉有价值的多,除非像谢薇蕾特一样打算脱离他的计划,盖尔并没那么不听话,他会是一条很好的狗。拉加德是怎么驯狗的?
洛尔缇用歌让喋喋不休的年轻的沃诺克跪在自己脚下。不要失去了主人就六神无主,洛尔缇说。他是歌唱的天才,出口就是歌词,他可以说符拉夏语,确信盖尔没办法再承受半首歌,却还是选择了对话,他点亮盖尔像点燃一支天灯。我们都是为了失去的人而复仇,别忘了这点,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
为了复仇什么都是可以放弃的,即使是帮自己恢复了声音的医生。谢薇不在,没人阻止洛尔缇用拉维恩当作摧毁珀雷的祭品,但珀雷挣脱了束缚,他猝不及防被撞翻在地,狼狈地后退到车厢门处。珀雷捡起了猎刀,那一刻洛尔缇感到五年前的杀意席卷而来,喉咙上愈合的刀口比肩膀和后背更鲜明地叫嚣着疼痛。
“干掉他们!”洛尔缇指使两个暴徒留下来,但他没把握这两个人就能阻挡珀雷。他匆匆往火车前方走,撞到盖尔身上,不顾对方困惑的抱怨抓着他的衣领。
“珀雷逃出来了。杀了他,为你的哥哥报仇。”洛尔缇对上盖尔的眼睛,此刻没有歌,他能赌的只有两颗被炽热的恨意驱动着即使互斥也彼此依偎的心,“说好了你会保护我。”月光把摇曳的黑色树影照进车厢,那对绿眼睛里最后的光彩摇了摇,熄灭成冻结的寒意,像湿冷的雪落在地上顷刻结成的薄冰。
谢薇应该已经唱出了召唤苇草渡之主的歌,他本该听到夏礼撒的燃烧和连绵的哀嚎,但轰然响起的是钟声。圣歌德嘉的晚钟从不鸣响,现在所有事情都在一声一声悠长的钟声后脱离了掌控。鸣响的晚钟,鬼一样的猎人,增援的宪兵,洛尔缇隔着躁动的人群和名叫亚仕兰的警探对视。他想里程碑总是该有名字的,他们立在夏礼撒的这一座就叫献给亚仕兰。他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拼命地唱歌,露曼乐团的歌,拉加德教给夏洛蒂的歌,他们教给谢薇蕾特的歌,他强迫盖尔唱给他听的歌,所有的这些他都要唱给让他活下来的亚仕兰听。在以理的火车站时盖尔问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洛尔缇想他可能确实在生气。亚仕兰救了他的性命但没救他的歌,而后者的重要性远高于前者。他在今晚重新起用阿尔伯特·露曼的名字,但阿尔伯特确实是死在了五年前的夜晚,留下来的只是残次品,他想了那么多要献给亚仕兰的死亡却连一个背叛者的歌都无法压制,他给暴徒的祝福被火药击碎。抓着他把他悬吊在火车边缘的手曾小心地更换他脖子上的绷带。
火车颠簸了一下,仿佛钢铁碾过了人骨。最后的乐者感到自己身上的祝福碎掉了。他捏紧链子,迎上弑兄者的猎刀。浑身是血的猎人以雌鸟的姿态把拉维恩护在身后,就像哥哥在保护弟弟一样。
-End-
后记:标题neta自怪物猎人冰原任务名《远方的罗蕾莱》,会唱歌的古龙因为歌声会影响地脉变动而被猎人列为讨伐目标。
时间点:艾德拉因和摩菲py失败,被背叛逃出夏礼撒的几年内。
文中时间有谬误的话提前致歉x
ooc,艾德拉因的身份经历编造。
普洛兰的冬天很短,这是不知名的印象。白色很快消弭在山野间,变为寂静的灰。
当雇佣兵并不如想象中容易。艾德拉因在这片山坳扎根三月有余。当雇佣兵既要识得误闯进山坳的宪兵队,更要辨别哪些马贼背后没有显赫的靠山。坐在血迹斑斑的木凳上,艾德拉因掂了掂手里抢来的枪。
样式过时,子弹也卡了壳。最后一次保养多半在附近村落某个倒霉蛋的脑壳里。炉中的热汤在他身后顶开陶盖。他端着烫手的碗走向后面的小屋。挤进钉子松了的窄门时,马贼的尸体从他身边被拖着脚抬出来。
医务员模样的部下想对他行礼,被匆匆制止。艾德拉因把土豆与冻鸡炖出的热水化合物放在仰卧嗫嚅着的青年旁边。
青年大睁着眼睛,仿佛被这个世界吓坏了。先是数年前那场绞肉机一般的战争,然后是五年前从夏礼撒到城外的火车上,逃兵一样地钻进野地里。
“妈妈……妈妈……”
“雪停了吗?妈妈……”
“别尔夫什卡,是我。”
“将军!”
青年强撑着要起来,红色像是盛在泥坑里的汤,脓液洇湿污垢泡软了衣服。
“不要起来。”艾德拉因说,“你躺着,我们说话。”
“将军,将军。”
“是我,艾德拉因。”
“快点好起来,莫洛斯。”艾德拉因叫着他的昵称。“你是冬天出生的,像狗鱼一样强壮。伊榭保佑你。”
“你还答应过我什么?”艾德拉因压低语气,“上次老马卡莎中了弹,我们谁也没让人糟蹋她。骑兵不能没有刺刀,霍克里加的小伙子要配好姑娘。等春天来了,你要跟我一块猎狐狸,打棕熊,抓一只野猪下酒。再替我驯一匹野马。”
“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摸了摸小伙子被汗染湿的头发。
“……没错!我得向您证明!”
青年似乎病得疯了。他的手像钩子抓住血迹斑斑的被褥。
“我会好起来的。您看,我还是像四月时一样会唱歌。”
“离别、的时刻,已来临,你不安地、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捕捉着,故乡的,气息、而远方,降下了,雷雨……”
一个粗哑的嗓子接着一片寂静的停顿唱起来。
“…………霍克里加为荣誉而召唤我们。”
伴随着其他人低低的嗓音,跳动的旋律仿佛火苗静静燃烧时的噼啪声,风雪浸透的嘴唇含着烈酒把它们咽下。
“风儿从队伍的步伐中吹起。”
“再见了,父亲的土地。”
“请你把我们记起。”
“再见了,亲爱的目光。”
“我们无人会怯阵离去。”
再见了,父亲的土地。
请你把我们记起。
再见了,亲爱的目光。
我们无人会怯阵离去。
血从青年口中流出,像瓦罐中的清水落到艾德拉因手上。
他就这么停止了呼吸,像是嗓子里缺了一口气,嗬嗬的声音噎在舌头里。
一点化了的雪迟来地从艾德拉因的大衣毡领抖倒在衣袖上。冻疮皱纹横生的指节在已经停止呼吸的青年背上粗鲁地拍了拍。紧接着的是一声老人起身时骨节缓慢的闷响,军靴在门槛上反复碾了碾,踏入雪地。
艾德拉因附着手,背对着烧焦的尸体的臭味站了一会。搜山的侦查兵带着几个躲藏推搡的农民到他的面前,农民战战兢兢地放下几袋土豆和小得让人心塞的红薯。
“别把我们当成马贼!拿上你们东西滚!”艾德拉因气得嘴里的雪茄掉在地上。
回到房间里,几块破木板拼成的桌子前。他抓起笔,写下那些当传讯兵时认得的无用的字母。他抓起小刀,手上的裂口震着木屑,雕出来的字母在小木牌上一片鲜红。
一个又一个名字,他手底下的名字。
总有一天,会有人替他回到家乡。
不是他们,也不会是一群逃兵。他们会带回他的仇恨,带走他军服里的伤痕。卖掉那几枚折旧的勋章,还有几张身份证明文书。然后看一眼那夕阳下的雪国列车,吮出一代一代人如王朝般永恒存在的,伤口中挤出的奶与血。
总有一天,替他们看一眼那不能回去的家乡,真正的模样。
——而他将不断重复自己的名字,直到被所有人遗忘。
END
tips:
艾德拉因觉得普洛兰的冬天很短是因为对比对象是霍克里加。
别尔夫什卡是第一个孩子的意思。莫洛斯的意思是在冬天出生。
青年临死唱的歌是《斯拉夫女人的告别》,最早的沙俄版本。歌词不同于后面流传最广的一版,在文中歌词内容、顺序均有调整。
文名《三套车》也是一首俄文民歌。当时俄罗斯地广人稀,交通不便,马车为重要的交通工具,马车夫的生活因此格外漂泊。这首歌的歌词也有许多版本,选取的是传统版本。原因如下:(认为艾德拉因可能也因缺钱曾卖掉过老马。他的境遇甚至比不上被卖掉的老马,又或者他才是那匹在各种时间点被卖掉的老马。在被摩菲背叛后的时间点,今后的苦难也在等待着他)
传统译版歌词实际上与这首歌的原文有误,不过本篇认为取这版歌词更接近艾德拉因。
《三套车》(传统版的歌词译文)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友情提示:不要用微博草稿箱写文……凌晨两点写好全部文本然后APP一个抽风全没了,没有任何历史记录可以追溯……aaaaa……(只有你用草稿箱写吧.jpg)
虽然循着记忆写了回来但还是觉得那一版更好……(眼神死)
篇中最后一句显得很没头没脑。本意是认为,人的一生是不断向别人重复自己名字的历程。
联想的是小册子里的艾德拉因纪念馆。